（一）　

那一年，我大三，刚刚结束一段彼此分隔两地却持续四年的感情，生活唯一的乐趣是到图书馆搜索各种稀奇古怪的书没日没夜的阅读。为了不露声色的给自己疗伤，我伪装成“名利熏心”的“学习狂人”，口口声声不要爱情，只要前途。我的一系列怪言怪行，令自己难受，也令朋友费解。当我爱上了到图书馆打发时间的独处方式，他们开始不约而同的戏称我为书呆子，可是我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消磨时光、逃避烦恼琐事，并不是所谓的充电。我让自己变得勤奋的同时，我的思想正日渐麻木。　

那一年，我的生命中出现了另一个特别的女人。　

她叫瑕，碧玉无瑕的“瑕”，她喜欢将自己比喻作一块带斑痕的玉，不完美，但极真实。　

我是在学校的图书馆里认识她的。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得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秋末的一个午后，我在图书馆角落的书柜找书，当我在顶层找到自己想要的书，准备从垫脚架上爬回地面的时候，发现她正站在我身后目不转睛的盯着我手中的书。　

“这本书也是你想要的？”为了维持所谓的绅士风度，我客气的询问她。　

当时，她似乎被我唐突的问话吓到了，傻傻的愣在原地，用一种近乎惶恐的眼神惊讶的打量着我。直到我再次追问她，“需要我帮忙吗？”，她才仓皇的回过神来，带着一脸歉意谢绝我的帮助。　

从那天起，我们每次见面都会微笑着与对方打招呼。我和她出乎意料的投缘。　

在短短几天时间里，我们竟轻而易举的成为无所不谈的好友。　

瑕对事，对人，总有一套独特的见解，尽管她的思想偶尔过于偏激，可是，我始终相信和她交谈是一件快乐的事。无可否认，这样的朋友如同一笔无形的财富，只要你用心倾听她的一言一语，不难从她身上学到很多方面的知识；而这样的女子，尽管没有绝色的美貌，却有种令人怦然心动的独特魅力。　

凭心而论，瑕是个很有才气的女子。当然，有时候，她也傻得非常可爱。　

在我们成为朋友以后，瑕不止一次很认真的告诉我：“我已经很久没有朋友了，肖，你是第一个意识到我存在的人。”她的话让我涕笑皆非。我想，她和我一样是孤独的人。　

也许同病相怜的心态令人倍感亲切，我常常用开玩笑的口吻开解她，“呵，那是因为你一直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而其他人总是过于专心看书的缘故啊。”　

“肖，那你怎么会看到我？”瑕一直对我的视力充满怀疑。　

“这个问题很简单嘛，我的视力好咯。”每当这时，我会夸张的扶扶眼镜边，笑得一脸诡异。　

有时候，她会不自觉的提起她的导师，她钦佩他的博学，欣赏他的人格，每次提起他，总是一脸崇拜。她告诉我她非他不嫁时的目光坚定得令人不容置疑。　

我不喜欢对别人的私事发表过多的意见，哪怕是善意的建议，因此，在她询问我对师生恋的看法时，我一直保持适度的沉默。只是，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她没有一再强调她对另一个男人执着的爱情，我也许会追她。--在感情世界，我不是个主动的人，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挑战那个不知名的情敌。何况，她说，在她心中，那个男人是无可取代的。　

（二）　

傍晚，历史系的老乡杨找我一同外出。我和杨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随意的闲聊家常。　

在经过教师宿舍区的时候，杨暗示我放慢脚步，低声告诉我，站在我们院子中间对着天空发呆的老头是他们的系主任，一个博学多才却个性古怪的老教授。我顺着杨的目光望去。--大学三年，我不止一次听过关于他的传闻，据说，这位大名鼎鼎的欧教授喜欢在课堂上声请并茂的吟诵《江城子》。我想，也许因此，许多人认为他是因为痛失爱人而变得神经兮兮。　

他们说，他是孤独的，可是，这一刻，我却看到了瑕，是的，瑕，她在教授身边温柔的为他整理凌乱的头发，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在这片温馨气氛的映衬下，大院里一片萧瑟。　

“欧教授身边的女孩是他的女儿吗？”我转身问杨。　

杨笑了：“哪有什么女孩啊？我看，你是想女人想昏头了”　

“哦，是吗？”我怔怔的看着他们的身影，一片茫然。　

回到宿舍，心情莫名的沉重，整夜辗转难眠。我在黑暗中努力回想与瑕相处的每个细节。　

她总是素面朝天，真诚而朴实。她的眼睛，清澈如水。她的声音和微笑足以融化世上一切的坚冰……直到这一夜，我才发现，瑕在我心中竟如此完美。她很好，可惜，她不属于我，甚至，不属于我生活的世界。　

再次见到瑕，我遏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好奇，频频用异样的眼神偷窥她。　

当我们并肩走出图书馆的时候，一个唐突的问题终于还是不受控制脱口而出：“你说的那个人是欧教授？”　

“你猜到了？”瑕抬起头，惊讶的看着我。　

“不，我见到了。昨天晚上，在东校区的林荫道。”我慌忙的补充说明。　

“是的，他……”瑕欲言又止。　

“可是，与我同行的朋友说他没有看到你。”我小心翼翼的试探瑕的反应。　

听到这句话，瑕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她转过头，回避我急于求解的目光。　

“肖，你的生日是哪一天？”沉默了片刻，瑕突然追问起我的生日。　

“四月五日”我如实回答。　

“我也是……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只有你可以看到我了吧？……”瑕的坦诚令我不知所措；更为令我震惊的是，她竟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口气请求我原谅她的隐瞒，并恳求我保守这个秘密，“对不起，我不该骗你……”　

“我们能够成为朋友，这是缘分，不是吗？”我象个不小心揭痛别人伤疤的孩子，面带愧色的慰解她。“我知道，你留在这里，只是因为舍不得他。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件事的。”　

“谢谢你，肖，谢谢你。”得知我能理解她的处境，瑕的脸色稍为好转。　

应我的要求，她开始缓缓的讲起他们的故事。　

不出所料，他们的故事是一个属于特定年代的爱情悲剧。--他是她的导师，更是她心中最理想的男人。她敬重他，亦仰慕他。她是他的得意门生，乖巧而聪慧，深得师长的喜爱。他们的爱情在朝夕相对的共处中滋长。他们相互了解，信任，惺惺相惜。在那个师生恋被定义为不伦之恋的年代，他们以坚定的信念抗拒世俗的压力，无视他人不理解的目光，在别人的嘲讽与挖苦声中热烈而深沉的相爱。　

如果她的父母没有强迫她离开他，强制“挟持”她回家乡“接见”他们为她安排的相亲对象，如果她没有在深夜里摆脱家人的监视，日以继夜的奔波，选择了最快捷的水路，试图尽快赶回他的身边，如果没有在大海中遇上那场令人毛骨悚然的风暴，如果她不随客船沉入深海，他们会如愿成为一对幸福的夫妻，相守到老……　

她平静的叙述自己的故事，口气里没有一丝忿怒；谈话的过程，她始终微笑着，即使目光略带忧郁，却没有怨恨。末了，她说，往事深藏心中，不愿记起，却永难忘记，流言蜚语终会随时间淡去，唯心结难了。也许因此，她的灵魂一直无法安心离去，她对他的爱与思念直到生命结束都没有终止。“肖，你不会明白，那种生离死别的切肤之痛。”她的眼神暗淡，如深宫中的寒雾，令人看不清。　

讲完属于自己的故事，瑕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随后，自然而然的将话题转移到我身上。　

“肖，你曾经真心爱过一个人吗？”　

面对瑕咄咄逼人的目光，初恋女友离开我时在我心上所刻下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在感情世界，我一直是个怯懦的人，与他们相比，我的爱情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如果当时我能多一点信心和勇气，象瑕一样坚定的相信对方，执着的守侯她，我想，我绝不会变成如今这具看似快乐实则空虚麻木的躯壳。　

“爱过，可是，当时我付出得太少。也许是爱得不够坚定。”我自嘲的苦笑，努力为自己开脱。瑕莞尔一笑，回送我一句我曾经对她说过的话，“肖，缘分惟有被彼此用心珍视才能持续长久。”　

后来，我一直在想，欧教授是幸福的。他知道，她的身影早已镶嵌在自己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不随时光逝去，难以被他人取代。于是，选择了在无限的伤痛与孤独中，带着对她的爱与思念度过一生的时光。他的执着与专一令世人感慨赞叹，可是，谁又知道，有那么一个身影，在岁月的轮回中始终不停的穿梭在他身边，无声的关注着他生活中的一点一滴？在他们之间，谁的付出更多一些呢？也许，对真心相爱的人而言，谁的付出更多一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彼此用心投入，重要的是彼此惜缘……　

（三）　

瑕走的那天，是我大四那年的生日。那时候，即将告别学生时代的我已经开始有或多或少的怀旧情结。在空闲的时候，我会心血来潮的沿着林荫道徘徊，努力温习四年来发生在这座校园里的一切，试图将自己年轻时光的点点滴滴刻录到记忆深处。　

傍晚，我一如既往在林荫道散步，也是在教师宿舍前那棵老树下，我和瑕又一次不期而遇。　

“瑕。”我喊住从宿舍区跑过来，正低着头匆匆赶路的她。　

“肖，是你！”她神色慌张看了我一眼，语无伦次的念叨着，“他病了……我现在去医院看他。”　

“我陪你一起去吧。”为了帮瑕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自告奋勇的陪她到医院探病。　

赶到医院的时候，教授已从急诊室转移到病房。　

“医生，我是他的学生，欧教授怎么了？”我在瑕的指示下，向医生了解他的病情。　

“我想，你现在应该见见他……”医生的答复让我的心在瞬间莫名的颤抖。那个怪老头竟隐瞒了自己的病情那么久坚持为他的学生们上完整个系列的讲座……　

白色的房间里，他静静的躺在病床上，目光呆滞的望着天花板。　

她疾步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去，在他耳边温柔的重复着：“欧，我在这里，我在你身边”　

奇迹发生了，他的手指微颤，嘴角蠕动着。许久，才艰难的挤出一声细若游丝的“瑕”。　

……　

呆站在病房入口的我很难描述那是怎样一副凄美的画面。　

他们的眼中都含着惊喜的泪水，相互凝视的目光是那样安详和幸福。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寂静的病房里，他一字一句的吟出他们曾经共同钟爱并为之感到的诗句，借以献给自己深爱一生的女人。　

“欧，我们会在一起的，很久很久，永不分离。”她紧紧的握住他的手，激动的说。　

“不见不散，瑕。”他的嘴角浮现一抹欣慰的笑意，平静的闭上双眼。　

半小时后，欧教授蒙着白布单，躺在平车上，被几个护理人员推出病房。　

瑕拭去眼角的泪，走出病房。“肖，谢谢你，祝你幸福。”从我身边经过的瞬间，她微笑着送给我一句简短的临别赠言。　

在这个故事中一直显得多余的我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岁着车轮擦地的声音消失在过道尽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