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还是如期而至了,照例绵长而萧条。
在这个已然立冬的季节,我似乎更愿意把这层夹带微微凉意的雨称为秋雨。或许是为了在心底弥补短暂秋季的遗憾,或许“秋”这一字眼本身的幽怨与凄然切合追忆无声的思绪。
去年的这番光景,我的祖母结束了她七十六年的生命。或许平静,或许不舍,或许热切,我不得而知。远离故乡的我没能回到她的床前,只在夜里我蓦地流下许多眼泪。恰如这低诉的雨声,淋湿的不仅仅是回忆。
祖母不能够完全算是个农村妇女。有人说她福气好,嫁给了我祖父——一名银行职员,从而能过上半农村半城镇的生活,由此祖母比起普通的农村妇女少了更多的劳作,更多了一份对生活享受的从容。享受生活对于过去年月里大部分的家庭妇女来说并不见得是件易事,至少一点,不识字则不能享受诗书的乐趣,媒体的匮乏更难以让足不出户的家庭妇女了解外面的世界。然而祖母却能用一种很淡定的姿态享受着生活,在我懂事后的眼光里,我总能找到她在秋日午后眯眼晒太阳的身影,以至于我总认为她生活在幸福之中。
由此,我常对祖母这种“享受”表现出很是不屑,以为她这种没有辛劳没有痛苦没有挣扎没有期待换来的如此的幸福,并不值得我引以为傲,也与我概念中传统的优秀的家庭妇女形象差之甚远。更滋长这种“不屑”的还有一重要因素,那就是把我从小带大的外婆是位特勤劳的家庭妇女,常是五更天便起,擦桌扫地日复一日。两相对比,祖母更难以引起我特别的尊重。
祖母既不吃斋也不念佛,但凡爱吃的从不忸怩作态。因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保持着一种富态。然而祖母不喜动,每每坐下便少有再四处走动的,尤其秋冬时节。虽然家住南方,但冬季依然是清冷的。家里的取暖设备原来是一陶器,像一大钵,炭置其中并加盖以敛火温,盖有四孔,保证了“大钵”内外空气的交换。为了便于祖母取暖,父亲在底部安置了一个木制的四脚架,不高,“大钵”放于其中正好露出“钵”的三分之二,而把脚搁架上也正恰恰合适。进入深秋时,祖母便于清晨将炭引燃,(“大钵”一般都放在客厅她坐的沙发前,极少移动)侍火旺时,便坐于沙发上,将脚搁好,再于两膝处盖一毛毯,或看电视,或开始她新的一天的第一场休眠。
由于祖母不是个挑食的老人,且懂得享受生活,既无大喜也无大悲,淡定的生活态度让她的身体在七十岁之前未见有任何大碍,独因风湿而引起关节疼痛,这或许也是她不喜动的主要原因罢。如今想来,这恐怕也是我极少关注祖母身体状况的理由罢!
正是祖母安详的面容,让她身边所有的亲人忽视了她已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祖父去世早,父亲是长子,祖母跟长子生活是家乡的习俗。然而父亲很忙,时常不能承欢膝下,大部分的时间是母亲、姐姐和我三人与祖母生活,后来乡下叔叔的女儿来念书,家里又才多了一人。然而到了最后,也就是祖母去世前的三、四年,姐姐远嫁他乡,而后生子,母亲又去替姐姐看孩子,堂妹上了高中必须住校,家里便常常只剩我与祖母二人了。虽然祖母其他的子女住得都不太远,但各家有各家的忙活,除却逢年过节,一家人难得团聚一回。
就是在这么一栋冷清的大房子里,我一直没去想祖母在我上班后一人在家是如何的寂寞,在中午、晚上等到我不回家吃饭的电话时是如何的失落,甚至在她熄灯睡觉前也未等到我归家的脚步声时是如何的不放心,我只是一味的自私,一味地安慰自己:我是她孙女,隔着辈呢,轮不到我操心;她身体好着呢,一餐能吃下两碗饭呢;她有电视陪着,还可以逛逛邻居,哪会寂寞呢……
然而就是那么一天,2003年的初夏,我很意外地在医院里碰到祖母与大姑。大姑告诉我是陪祖母到医院做检查,我顿时很大声的质问祖母:“有病告诉我嘛,我可以陪你去医院检查啊,何必又让大姑从乡下赶过来?”祖母嗫嚅着说:“你工作忙,我怕你没时间。”我没理会祖母的解释,只问大姑检查出什么问题没有,大姑只说医生还要求做验血之类种种,我没放在心上,匆匆赶去上班了。
第三天,父亲、母亲都回家了,包括几位叔叔姑姑也全来了,神色凝重,我才开始感到情况不妙。果然,祖母被确诊得了肠癌。
几乎所有的癌症在诊断出结果后都已是晚期,这就意味着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接下来的日子,我眼看着祖母急剧消瘦,往日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如同挂在衣架子上,然而祖母却仍然淡定,她依然会在院子里晒晒秋日的暖阳,依然会在深秋的清晨生一炉炭火,日子过得如同往昔一般平静,以至于我以为家人都将病情瞒着她,以至于我也以为奇迹将会降临。
叔叔家曾送过一瓶泡椒,我非常爱吃,并且还曾开玩笑地向叔叔讨要。突然有一天,我在院子里发现种有几株辣椒,辣椒一颗颗直指上天,正是收获的时候。我惊奇地叫祖母来看,祖母一点也不惊讶,只说:“不急,再让它长长,太嫩了辣不够。”原来这几株指天椒是祖母种下的,她一直把我的话记在心上,她要亲自给我泡辣椒。我当时心里一阵翻涌,难道祖母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我假装摆弄辣椒,埋头让泪眼迅速滴落土里。再转头时,祖母站在屋檐下扶着墙,腿是弯曲的,宽大的衣衫、蓬松的白发,我从来没那么仔细看过祖母,她曾以她的安详与淡定模糊了我对七旬老人的定义,而今,真实的她那么瘦弱,那么孤独,夕阳下就是那么一丝晚风,便似乎可能将她袭倒,而我所能做的,就只有替她端来一把椅子,让我在她身边多呆会多呆会。
在家里我的卧室里一直悬挂着一葫芦,造型是普通的,上小下大,分隔上下的是一纤细的腰身。葫芦是祖母专门从乡下给我带来的,那也完全由于我看电视时无心的一句话。我曾说“葫芦怎么这么漂亮,我要有一个就好了。”记得祖母第二天就回乡下去了,回来时便带着这个葫芦。那时葫芦还没开口,里面的籽也没倒出来,祖母待我看过说它漂亮后就开始兴致勃勃地动手掏葫芦籽,并且坚决不要我插手,说是我手重,一不留神把壳给捅了就不好了。一边做一边说,只有把籽把瓤掏空了葫芦才不易在阴雨天里发霉。一切做完之后,祖母左看右看,最后说:“弄点桐油来刷刷,这样它就更光洁了。”我惊奇于听到祖母说的这句话,那是因为我一直以为祖母并不见得是个爱整洁的人,然而为了一个葫芦,她却极尽心力,看来是我错了。
最后证实确实是我错了。祖母过世后半年,外婆做了个白内障手术并获得成功,由此我问过父亲,得知祖母也是有白内障的。按理说祖母看什么都只是个模糊的大概,然而她却从来没有说出自己看不清什么的,一种对衰老的认识让她认命,唯一的反抗恐怕就是那次极其细致地为我修整那只葫芦了!
2003年深秋,由于工作的原因,我来到了现在居住的这座城市。我明晓得祖母在世的时日不多了,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条路。当时大部分的时日里还是我与祖母一起生活,只不过叔叔姑姑他们来得更勤罢了。在离家前几天,我就把要离开家的打算告诉了祖母,祖母说,你去吧,我没事的。很平静,我以为她不会有所留恋。接下来的几天,我陆续地叮嘱她,想起什么就叮嘱什么。最后,我列了好长一个电话表,号码写得非常大,在祖母确认能看清后,告诉她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记得要先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是父亲的,第二个电话是一个住所离我们家很近的我的好朋友的,第三个电话是叔叔的,第四个电话是母亲的……祖母如孩童般频频点头,花白的头发在我眼前抖动如风中的茅草……
出门的那天,祖母是倚着门框的,我走出很远回头看时,她还倚着门框。
2004年我曾回过两次家乡,一次是过年,一次是七月份。每次回家看见祖母似乎与之前总无大变,见着我照例是欢喜,送我走时,照例是倚着门框。于是我便总觉得祖母是不会离开了的,她总能等到我回家看望她的。
然而去年的这个时节,祖母还是离开了人世。听父亲说是在之前祖母曾摔了一跤,便卧床不起了,走的时候是没有痛苦的。其实我知道,祖母所谓的没有痛苦只是表面的,她总用她的安详与淡定糊模着我们的直觉,她把所有的痛苦只留在心底,正如她那么长时间以来从没有对任何人诉说过她眼睛看不清一样。父母说太远你就别回来了,我们会告诉她的。后来听说,整理祖母衣裳时发现一个红包,红包里装有二百块钱,描述红包的样子时,我分明记得那是我七月份回家时给祖母留下的。她一直没用,却一直揣在身上!我顿时泪如雨下。祖母她是时时惦记着我回到她身边啊!
山上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转眼又是一年淫雨霏霏。祖母安葬在故乡的山上,一扌不(pou)黄土将她与我从此阴阳两隔。祖母离去后的一年里,我时常追悔,为我的不敬为我的推托,甚至为我的无情。然而天地万物还能有什么可以把我的思念与追悔一一向祖母倾诉?为时晚矣!
我唯有伫立窗前静看这无边无际无声的秋雨,默默祈祷祖母人间天上一般淡定一般安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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