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旧事
第一章 灵山绝顶烟云渺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日我没有不顾师父的遗命私自下山,没有一时技痒救下那个宁愿去死也不愿求我救他的男人,没有将他带回灵山,或者后来许多事便永远不会发生……
我叫何露箬,灵山派第九代嫡传弟子。我的师傅迷谷老人一生共收了三个弟子:大师兄傅悠然、我还有小师妹霜筠。我对大师兄并无什么印象,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已经学成下山。倒是师妹霜筠和我的感情很好,不仅仅因为我们都是师傅收养的孤儿,还有一些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因素。
灵山派以医术名著江湖,历代底子却俱隐居深山不问世事——傅师兄是个异数。霜筠曾以此事询问过师傅,记得当时师傅长叹了一声,说:“天尽其道,人各安命。”
天尽其道,人各安命。师傅医生除医术精湛外还工于五行八卦。他曾为我和霜筠占过一卦,当时只有十三岁的霜筠扯着我的衣袖,不住的问:“师姐,卦上怎么说?卦上怎么说?”她的双颊因为兴奋而染上了淡淡的红晕,如秋水般清澈的眸子闪着晶亮的光。我无声的迎上她没有焦距的视线,心里盈满酸涩的怜爱——霜筠天生目盲,任是医术精湛的师傅也无药可施。我轻轻握住她攀在我衣袖上的小手,望向端坐在卦局前沉默不语的师傅:“师傅……”
师傅倏然抬手打断了我的询问,依然静静的凝视着卦局,片刻,忽长身而起挥袖抹去了沙盘上模糊的字迹,看也未看我一眼,一语不发的出了卦室。
“师姐?”
霜筠一脸迷茫的抬头看我。我感觉到了她的不安,伸手轻抚过她的发顶,轻声道:“霜儿,没事的,师傅可能……有些累了。”
那次占卦后不久,师傅便命我和霜筠在祖师爷的画像前立下重誓:一生一世老死于此,永不跨出灵山一步!
师傅那日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他冷厉的声调让跪在祖师爷画像前的霜筠显得很无措。我默默的握紧她冰冷而微颤的小手,想要安慰她,同时也安慰自己。
山中无岁月。
霜筠十七岁那年秋天,缠绵病榻多年的师傅撒手人寰。师傅的病是在收养我们之前就有的,他一生医人无数,却始终医不好自己的病——或者这也是一种命数。
我按照祖例将师傅的遗体在后山遁世崖上焚化。松香扑面,火光冲天。我默默的站在遁世崖上,看着师傅的躯体在瞬间被烈焰吞噬,化作一缕青烟,随风散下崖去,忽然感到一种彻悟的悲凉:烟消云散、镜花水月,人生在世莫过于此!
我侧头看伏在我肩上哽咽不止的霜筠,她微扬的发在火光的映照下透出一片殷红。我无声的叹息着扶住她淡薄的腰肢,忽然明白了何以许多人既知世事如梦、万相皆空却仍舍不下万丈红尘——浊世虽恶,但始终有些东西是值得用一生来守护的!
几日后,我孤身下了灵山。至今我还清晰的记得当我告诉霜筠我要下山一趟时她脸上的震惊和担忧。她双唇翕动,紧蹙的秀眉下双眸空洞如斯:“师姐、这……这怎么可以?我们是在祖师爷面前立下重誓的啊!”她的双手紧紧的攀住我的衣袖,如琉璃娃娃般可爱的心型小脸因为惊慌和不安显得一片煞白。 那次占卦后不久,师傅便命我和霜筠在祖师爷的画像前立下重誓:一生一世老死于此,永不跨出灵山一步!
师傅那日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他冷厉的声调让跪在祖师爷画像前的霜筠显得很无措。我默默的握紧她冰冷而微颤的小手,想要安慰她,同时也安慰自己。
那次占卦后不久,师傅便命我和霜筠在祖师爷的画像前立下重誓:一生一世老死于此,永不跨出灵山一步!
师傅那日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他冷厉的声调让跪在祖师爷画像前的霜筠显得很无措。我默默的握紧她冰冷而微颤的小手,想要安慰她,同
我看着这个自小让人疼爱入骨的小师妹,心里一片温暖。我微笑着将她揽入怀中,右手一下一下的梳理着她如流云般飞垂在脑后的发,语气轻柔:“傻孩子,祖师爷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早化成了灰不知被风吹到何处去了,又怎会有闲功夫来为那种无聊的誓言做什么见证?”
“可是师姐……”
“没什么‘可是’”,我轻轻捧起霜筠的脸,微笑着凝视她:“霜儿,师姐下山只是去找一种药材——师傅以前不也经常下山行医救人么?不会有事的,相信师姐。呃?”
霜筠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小心的点了点头,笑了:“霜儿永远相信师姐!”
我看着那抹如出水白莲般清逸的笑容,突然竟有了片刻的失神,下山寻药的信念却更加坚定了。
碧荼草,叶如新柳,色如碧玉,有华开于深秋,淡黄清香,晨开夕落。其蕊可治先天不视之症。生于青丘之阴。
这是师傅留下的那本医经里记载的,却不知碧荼草对霜筠的眼睛究竟有没有效,何以师傅生前竟未曾试过?但无论如何,只要有一线希望为了霜筠我都会一试,哪怕那希望实在渺茫。
青丘山距离灵山很远,往来一趟历时月余。一路上我都在担心一个人留在灵山上的霜筠,不知我不在身边,她能否好好照料自己。
这次去青丘采药出乎意料的顺利,碧荼草现在正静静的躺在我腰侧的药囊中。已至灵山脚下,我想如无意外天黑前应该能够赶回山上。
霜筠那丫头该高兴呢。我微微一笑,一挥手中的枝条,催座下的青驴快快前行。
灵山百里,烟雾缭绕,虽进初冬,山上却仍是一片青翠。古书上记载:“灵山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这里是仙家药山,自然四季如春。
临近谪仙径时,前面忽然传来呼喝打斗之声。我微一蹙眉,骑着青驴缓缓上前。
走了大约百步,便见前面山道上四个衣着怪异的番僧正在围攻一个年轻人。那四个番僧掌法怪异,身形挪腾间红袍翻动,隐隐有雷霆之声。显然难缠的紧。
我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便喝止青驴,在一旁冷冷的看着。
四个番僧步步紧逼,青年人捉襟见肘,一袭青色的儒衫血迹斑驳,手上的剑招却仍轻灵飘逸,脚下步走五行分毫不乱。
五行剑法?我淡淡一笑,不知扬州莫家的人怎会惹上西域红衣教。此子的“五行剑法”虽颇为纯熟,但毕竟修为尚浅估计难以抵挡四个红衣喇嘛的“恒河大手印”。
转念间场上战况直下。青年人剑上吃力,一招慢下,胸前门户大开,红衣喇嘛的手印如魔影般侵上他的前胸。“砰”的一声闷响,青年人一口鲜血喷出,身形如飘絮般飞出,直跌在青驴下。青驴吃了一惊,嘶鸣一声,四蹄踏动。我皱眉低叱一声,那畜生才渐渐平复下来。
微风拂过,我的面纱轻轻扬起,青年人抬眼看我,脸上一阵怔忡。我伸手按下面纱,心中恼怒,就听一个红衣喇嘛道:“女菩萨……方便则个!”
他的强调僵硬而古怪,汉语说得并不十分熟捻,神情谦恭,左手当胸结着一个手印。
我冷哼一声,道:“你要我与你方便,我便与你方便么?”
红衣喇嘛似乎没有料到我会拒绝,四人面面相觑。片刻,方才说话的那个指着地上的青年人问道:“女菩萨……要、救他?”
我嗤之以鼻,正要开口,那青年人忽向我温文一笑,勉力开口:“姑娘无须插手……莫非剑今日必死无疑,不想累及他人。”他说话之际牵动内伤,有血沫自唇畔不断溢出。
我心下微微愕然,口中冷笑道:“你是怕我没有救你的本事么?
“你不让我救你,我便偏要救你!”我抬手,一蓬银针如密雨般射出!
四个喇嘛一怔之下,措手不及。仓促间虽运掌扫下大片银针,但各人身上仍难免中了几支,一时间面色怪异,纷纷倒地。
我微微冷笑:“这三百多支银针每一支都浸有奇毒。两个时辰之内若不运功三个周天则全身筋脉俱断,终身沦为废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四个喇嘛闻言大骇,忙挣扎着从地上坐起,盘膝运气。
我并不理会,一甩衣袖,一条白练自袖中飞出缠上莫非剑的右腕。我手上真气催动,将他自地上提起横抛在身后的驴背上。
枝条轻挥,青驴绕过那四个红衣喇嘛悠然前行。
第二章 青庐竹篱香兰笑
我骑着青驴,带着莫非剑,不到一个时辰便过了谪仙径,沿着隐秘的山路向云雨峰悠悠行去。谪仙径上有灵山派祖师亲自因循地势布下的伏羲八卦阵。非本门弟子又不识此阵的,若想过短短十里的谪仙径好比登天还难。
莫非剑一路上非常安静,甚至连指头都未动过一下。我心里再明白不过:刚才那一扯一抛暗藏内劲,故意引发了他身上的内伤,早将他震晕了过去。否则和一个陌生男子一路同行,倘若再饶舌一些,还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十里青苔失短径,半山云雨过竹桥。
这句诗便是当年祖师爷初上灵山时以指运气写在云雨峰半山竹桥上侧那块巨石上的。前半句是指谪仙径,后半句指的就是云雨峰。灵山派历代弟子多半在云雨峰顶结庐而居。云雨峰后悬崖陡峭,怪石嶙峋、犬牙相交,便是灵山弟子的焚骨之处——遁世崖。
到达山顶青庐前时已是斜阳半落。整个灵山红霞缥缈、绯烟氤氲。
我从驴背上轻盈跃下,转身提了莫非剑随手扔在地上——地上青苔甚厚,料也摔他不死。便不再管他,一拍青驴任它自去,抽身向霜筠房中而去。
霜筠果然在房中。
我进去的时候,她正手持药杵背对着我一下一下的捣着竹筒里的药草。嘴里断断续续的哼着一支曲子。那是师傅生前对月抚琴时经常唱的一首《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炜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绿水之波澜。
天长地久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催心肝。
缠绵悱恻的曲调,师傅低沉的男音唱得分外悲恸凄切。而霜筠唱来却显得有几分轻快。
她唱着唱着忽然呆住了,喃喃自语:“难道师姐竟不回来了么?”
我微笑,缓缓接道:“傻丫头……你怎知师姐不会回来了?”
“师姐?!”
霜筠身躯一颤,倏然转身,扔下了手中的药杵,“嘤”的一声向我扑来。
我微笑着接住她。拥着那熟悉的娇小而温暖的身躯,我无声的叹息着:这便是我今生要守护的宿命么?
随后的几天我大半时间将自己关在卦室里研究那几株从青丘带回来的碧荼草。我必须亲自坚定它的药性——我决不能让霜筠冒一丝一毫的危险。然而让我失望的是碧荼草除记载中的明目功效之外似乎还带着一种奇异的毒素,这种毒素甚至会很可能要了服用它的人的性命!
当我每天看着霜筠如花的笑靥时,就会从内心深处感到一阵无力:霜儿呵霜儿,师姐无能……难道就这样让你做一辈子的瞎子么?
霜筠却丝毫未曾感觉到我内心剧烈的挣扎。莫非剑的出现似乎让她很高兴,甚至十七年来我从未见过她那样高兴过。我偶尔从卦室里出来便见他二人并排坐在青庐前的草地上。莫非剑微笑着讲着一些江湖轶事,霜筠则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她的神情非常认真,心型的小脸上泛着红潮,空蒙的眼中有一种明亮的光芒在闪烁。那奇异的光芒让我的心神为之一震,不由得看得呆了,就这样怔怔的站在门口忘了之前要做的事。直到莫非剑不经意的侧头看到我,他停止了谈话,长身而起,脸上的笑容迅速敛去:“露箬姑娘……”
“师姐?”
霜筠也站起身来,高兴的扑到我身边,双手攀住我的衣袖,一脸的兴奋:“你什么时候来的?莫大哥正在跟我讲传说中的江湖第一美女江南花家大小姐的故事呢!你要不要过来和我一起听?”
我看着她桃红色的小脸,宠溺的笑了笑,左手轻抚过她的发。淡淡道:“没想到莫公子的‘五行剑法’不甚高明,说起故事来倒是很不错。”
莫非剑面上一红,勉强笑道:“姑娘说笑了。”
我冷哼一声,道:“我并无那闲情与你说笑。
“想来你的伤也早好了,不妨明日一早下山去罢。”
莫非剑闻言陡然怔住。霜筠则身躯一颤,笑容顿失,急急扯了扯我的衣袖:“师姐……”
我微蹙眉,避开她泫然欲泣的脸,狠下心去拉开她的手,转身走入卦室,口中冷冷道:“灵山素来不留外人……这次已是破例了。”
深夜,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隔壁的霜筠一直在低声抽泣,直到方才才没了声息。那压抑的哽咽声像是一支支钢针直扎在我的心上狠很的痛着:难道……这次我真的做错了
我起身随手披上外衣,轻轻出了房门。
霜筠的房间里一片昏暗。她静静的躺在竹塌上已然入睡,只是不知梦见了什么睡得并不安稳,一双纤秀的眉紧蹙着。
我无声的叹息着,伸手轻拭去她脸上残留的泪痕。她“嘤咛”一声,忽然抓住我的手。
我一怔,便听她喃喃道:“莫大哥,不要离开霜儿!霜儿心里好喜欢你的……”
几个字如一池冷水让我的周身一片冰凉。我强抑住心头的震撼,轻轻的抽回手来,转身逃出了她的房间。
我失魂落魄的来到半山竹林,脚步踉跄。
夜凉如水,刺骨的晚风从竹林深处低低的穿过,木叶簌簌作响。我站在竹桥上,浓浓的失落如毒素般蔓延过全身的经脉骨骸。
我苦笑着:霜儿呵霜儿,师姐与你十多年的朝夕相对相濡以沫竟还抵不过他与你短短十几天的相处么?
“露箬姑娘,你没事吧?”
一个声音自身后倏然响起。我回头,便见十步之外的竹林中莫非剑静静的立着,青衫摇曳。一弯清月挂在林梢,银辉如霜。
“莫公子?”我微微挑眉:“这么晚了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睡不着,出来随便走走。”莫非剑淡淡一笑,缓步走来:“露箬姑娘莫不是也睡不着?”
我漠然的看着他,不置可否。
莫非剑似乎并不在意,转身望着桥下淙淙的溪水,叹道:“姑娘何苦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默默的看着他的侧影,心中一动,良久,微微一笑:“不知莫公子可曾婚娶?”
莫非剑一愣,倏然回头,愕然的看向我,片刻方摇头道:“不曾。”
我微笑:“不知公子觉得我师妹如何?”
“霜、霜儿?”莫非剑面上一红,呆呆愣了半晌,忽然笑道:“她是一个心机单纯的姑娘,很惹人疼爱!”
我静静的看着他,他脸上的宠溺之情显非伪装。我心里微感安慰,却隐隐有些苦涩,当即凛住心神,笑道:“不知公子可愿娶我师妹为妻?”
“露、露箬姑娘!我……”
莫非剑似乎根本未曾料到我会这样直接提亲,再次愣在原地,脸涨的通红,口中期期艾艾:“这……这恐怕、恐怕……”
“莫非公子嫌弃我师妹目盲?”我敛去了笑容,冷冷道:“还是认为我灵山弟子配不上你江南世家?”
“不、不是!我并无此意!”莫非剑慌忙摆手,道:“我……”
“莫公子难道不知……”我看着他的眼睛,淡淡道:“霜儿她的心意想必公子清楚吧!”我心里莫名一痛,顿了顿,续道:“十七年来我还从未见过她像和你在一起这样开心过,也未曾见过她为谁这样伤心过。师妹生性单纯我不想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否则我今晚也不会这样冒昧的向公子提亲。”我看着他,微微一笑:“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公子似乎也很喜欢我师妹吧……”
“不错,我的确很喜欢霜儿,也愿意像疼爱亲妹子那样疼爱她。”莫非剑摇头轻笑。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一刹那,我忽然觉得他的笑容有一些苦涩:或许是我太多心了……
莫非剑沉默良久,忽轻叹一声,道:“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如同再造父母。我心里对姑娘一直敬重的很。”他看着我,目光扑朔:“姑娘若这样看得起在下,三个月后莫非剑定亲自来迎娶霜儿!”他说着从腰间解下佩剑,双手捧起:“此剑为莫家家传‘五行往生剑’,且为信物!”
我看他一眼,缓缓接过长剑,剑锷上的玉石在月光下倏然一闪。
莫非剑如释重负般仰首长叹一声,淡淡道:“天寒露重,姑娘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吧!”他看向我微微一笑,目光里隐约有一种凄迷的感觉。忽然转身向山上缓缓行去,口中曼声吟道:“……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地久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我一怔,抬头望去:月色如水,竹影斑驳,山径上莫非剑的背影渐渐远去。不知为何我觉得那背影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夜风轻撩起我的长裙,一股森寒之意猝然袭来。
(未完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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