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没有翅膀
1
天很冷,嗖嗖的西北风夹着小雪粒吹在脸上,像鞭子在抽。秦北石走出大门,习惯性地仰头看天,又看看路上掩面缩颈的行人,大步向自己的车走去。
秦北石并没觉出冷,他的内心正充溢着一种近乎“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豪迈。腋下的包沉甸甸的,柔韧的皮革给人一种实实在在的成就感。包里有张刚刚签完的合同,不瞒您说,落笔签字的一刹那,秦北石的眼前闪现的是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这对身家上千万的他来说是种久违的感觉,他为此而笑得意气风发。
还有几步远就到那匹“宝马”前了。突然,一道白影斜下里插过来,他下意识地一侧身,才没撞个满怀。
“你想飞呀!”他冲着那个冒失鬼大叫。
“我不是天使。”
一道清亮的女声随着咯咯的笑声洒落一地,脚下却没丝毫的滞留。秦北石只看见那束高高吊在头顶上的“马尾巴”一甩一甩地跳跃着,远去。
“好‘三八’的女孩。”他想。
2
秦北石站在窗前向外看。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一个白色身影。那个身影在马路对面徘徊了很久。秦北石断定,她在搜寻或者等待猎物。
就是那个有趣的女孩——那天差点相撞根本是她设计的陷阱,她顺手“牵”走了秦北石的钱包。她是一个小偷。
秦北石穿上外套下楼,直奔女孩而去。
“都没换套行头?”他问。
女孩左右看看。
“你在跟我说话?我们认识吗?”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迷惑。
秦北石笑。果然第一道程序开始了:装糊涂。
“严格说不认识,你拿走了我的包。”他认真地“提醒”她。
“你开什么玩笑!”女孩瞪了秦北石一眼,转身就走。
秦北石笑得更开心。第二道程序:死鸭子——嘴硬。他上前两步,挡住她的去路。
“冤家就怕路窄。”他说。
女孩看了一眼人高马大的秦北石,无奈地停下脚。她转了几下眼珠子,也笑了。
“天下岂能无贼。”她大胆地直视着他说,还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
秦北石只觉心里“忽”地打了一个颤,痒痒的。碰到一个“文化贼”,简直妙不可言,她不但能激发你的创作欲望,你的灵感,甚至能激发出你蜇伏已久的激情。
“大冷的天,我们去喝咖啡。”他说着自然而霸道地牵起女孩的手,走向最近的一家咖啡厅。
室内很温暖,女孩的笑容生动起来。
“我要一大要杯奶茶。”她的声音里带着雀跃,“我要暖暖手。”她边搓着手说。
很快,她的一大杯奶茶端上来。
“我叫林白湖,朋友都说我是一只林中的白狐狸,你看像吗?”
“十分像。”看着那双忽闪着得意的眼睛,秦北石又笑。
不可否认,这只“林中的白狐狸”很漂亮。光滑的额头,清澈明亮的眼睛,挺俏的鼻子,小巧的嘴巴,干干净净的。那偶尔流露出的一丝慧黠,还真带点儿狐媚劲儿。
“找点儿正事做。”他几乎在命令她。
“我?”她嘟起嘴。“要是有足够的钱,我会的。”她懒洋洋地说。
秦北石皱起眉。
“足够是多少?”他问。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以车代步,还——”
“不过一条寄生虫的价码。”秦北石把头探向她。“但你千万别真把自己变成一条寄生虫,谁有兴趣和一条虫子发生关系。”
“你呢?”林白湖也探过头,笑嘻嘻地问。
3
用秦北石自己的话说,他包养了一个事儿妈。林白湖不只管他穿哪套西装,配哪条领带,夹啥样的包,喷哪种古龙水,就连他几点回家,用哪个牌子的签字笔她都管。老婆孩子定居美国多年,他便从这种絮絮叨叨婆婆妈妈中又重新咂磨出一种家的味道。他觉着很窝心,很受用。
林白湖也没变成一条无所事事的虫子,她在学平面设计。林白湖学平面设计主要是受秦北石影响,秦北石的另一个重要身份是平面设计师,虽不是科班出身,但是,在设计界也还是号响当当的人物。林白湖第做出一件完整的“东西”都会乐颠颠地存起来,等着秦北石点评。
“平。”秦北石往往只这一字评语。
林白湖的热情之火一次又一次被这瓢凉水“平”下去,心里怏怏的有些不痛快。
这天,林白湖用了“渐变”“羽化”“旋转”“描边”等等她学会的手法设计出一幅作品——一本名为《蓝豆》的书的封面。
“怎么样?”她小心翼翼地问。
“平。”
“什么意思?”
“平淡,平常,平凡,创意平平。总之,不能给读者以震憾,不能抓住读者的眼球。”
“你总是这样小瞧人!”林白湖气呼呼地望着秦北石,“想震憾读者,想抓人眼球,改个书名就能轻松搞定,我没见《不想上床》《有了快感你就喊》有什么创意!”她冲他喊。
“别这么‘三八’好不好,这很幼稚!”秦北石又好气又好笑。请人家点评,人家真评出个一二三来,她又七个不服八个不愤。这年头,家里都得供个“戴高乐”。
“我幼稚?是你老吧!”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在当地。
4
林白湖说秦北石老,还得翻出几天前的旧帐。林白湖不喜欢喝茶。她说茶水里都泡着一些“禅”意,喝着有点儿玄。但是,当她和秦北石走进那间叫做翠竹轩的茶馆时,却一下喜欢上了那个地方。室内古色古香,清雅幽静。有几分“茶烹烟尚绿,琴罢指犹凉”的韵味。
人并不多,他们择了一个角落坐下。服务小姐把茶放在他们面前时,秦北石的手机就响了。林白湖听了几句,是生意上的往来,没兴趣。乐音轻柔,缭绕得她的耳朵软软的心也软软的,她盯着飘浮在水面上的一片茶叶儿出神。
一条小溪潺潺,溪边草青青,花艳艳,风儿拂荡,蝶儿婉转,一个轻灵如水的女子跪在溪边梳理如云的秀发,溪水如镜,倒映得她的笑靥如梦如幻……空然,一只雪白的贺滚滚的小肥猪一步三摇地跑过来,糟糕它掉进水里了,水花四溅……
林白湖晃晃脑袋,清醒过来。还是身处茶馆,不过音乐由原来的小提琴曲变成古筝曲。那哼哼声是演艺家的手指在琴弦上回旋发出来的。
这真是一场马拉松式的对话。林白湖感到自己的嗓子都冒烟了,秦北石才道了再见。
“湖,去把那位先生请过来。”秦北石指着她的背后说。
林白湖转过头,稍远处几道格子后独坐着一个男人。穿过两道月亮门,她把那位男士请过来。两个男人握手拍肩,称兄道弟。
“我女儿。”秦北石搂着林白湖的腰说。
男人点点头,笑了。
林白湖当时便生了一肚子气。气那两个老男人心照不宣的笑。气自己难登大雅之堂的身份。
“你有那么老,能做我父亲?”回来的路上,她酸溜溜的问,把个“老”字咬得很重很重。
5
林白湖双手插兜,眯着眼睛在街头闲逛。
男人真是种小器的动物,不过说他一句“老”,他的工作就突然忙起来,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人影。林白湖苦笑。亦舒几十年前的作品——《喜宝》里就有类似的情节,没想到在自己身上上演了。
天黑了。街灯亮了。各种铺面前的霓虹灯也亮了,红红绿绿的,很好看。
林白湖停下来,看一家大酒店前垂挂下来的很大一片彩灯。灯光已经极美,如果蓦然回首,再看见日思夜想的心上人正站在那儿冲自己微笑——她慢慢转回头,她想看看彩灯尾处是否有一个惊喜。一种东西吸引住她,那是一辆宝马车。她迈步向楼里走,问了服务台里的小姐几句话,乘电梯上楼了。
9楼的一间房门口。她举起手又放下。她蹑手蹑脚地来回踱步。不知过了多久,她停下来,静静地坐在门旁的地上。
6
那是亘古以来最漫长的一次等待。
秦北石领着一个满面春色的女人走出屋门,看见门旁蜷缩成一团的林白湖时,脸上的表情由震惊到痛苦。
“这次我是不是很‘天使’”林白湖虚弱而狡黠地笑着问。
“更‘三八’——”他伏在她耳边,小声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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