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很早以前,我从没有看电影到深夜的经历。
常常可能的是,吃过晚饭在父亲的叮嘱声中跑到村东小桥头的桥墩上苦苦守候。夏天天色黑的迟,放电影的几位大叔总是在夜暮交接时分姗姗而来,面无表情的支上架子拉起幕布。电影开始的时候,父亲会在人群中大声喊我的小名,我立马就答应他。我这个小名叫起来实在不雅,普通话里是傻瓜的意思,乡话我写不来,如果用拼音的话,大概就是gaidei的注释。村子里最年长的老人说,起这么个小名孩子好养,这跟北方管自家小人叫狗蛋、二顺都是一样的意思。我一般不自带小板凳,看完电影凳子也忘没了,尽管第二天有人送回家来(那时候各家的椅子上都用油漆写上了名字),还是会挨父亲几个“毛栗子”。痛了几次,索性就不带了。我和其他几位小伙伴在人群里串来转去,寻找恰当位置。住巷头的冯二叔原本在磨搓他那脚丫子,间或抬头看影片。见了就不耐烦,呵斥我们不要乱跑挡了他视线,于是调皮的我们会趁不注意捡小土粒偷偷扔他。一粒,没反应。二粒,没反应。三粒,他“腾”地站起身就来追我们,我们呼啦啦地四下逃散,却听见后面爽朗的笑声。
记忆里放的最多的片子属《上甘岭》。我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有次和小伙伴模仿影片里面打仗情景的时候,我差点被自行车链条做的火柴梗枪打瞎一只眼睛。有个小子从老远的砖头堆冲过来,速度快的像兔子(我们这儿把人跑得快,就把人家比作兔子),他冲上土堆对掩在土堆后面的我喊,缴枪不杀。我说,你是鬼子,我是解放军。他不说话,抬手照面就是一枪。这个没了规矩的小子,看到我脸上淌血吓的面色苍白。我哭的稀里哗啦,说,电影里美国鬼子不是都慢吞吞冲上来的吗?他转身就往家跑,晚上在他母亲的陪伴下来我家给我赔礼道歉,顺带了一箩筐鸡蛋。按照习俗,见血了就拿鸡蛋来营养,我受伤害程度大些,危险性也颇高,所以送来大约有50只鸡蛋。我后来看见鸡蛋就反胃,大概就是那时候吃怕了的缘故。
那个小子大学毕业后跑到了美国,听说在搞什么衣料研究。说实话,我情愿他搞武器研究,这小子做的链子枪贼好,射程远,威力大,声音也爆响,小时候我挺羡慕他的,但他做了衣料,估计和时装搭上了界,也就没戏了。去年他回家省亲的时候,见他眼神都是骄横的颜色,举手投足间有了趾高气扬的神采,好像一个重要人物视察咱村里来了。狗屁,小布什真来了咱还不一定理睬呢。他把他爹妈像勤杂兵一样使唤,这就不是个东西。
我把手比划成手枪样子,眯了一只眼远远瞄准他。“啪”,一个假洋鬼子就这么被消灭了。
95年我上大一。我们学院有一大片空阔的草地,逢了周末不下雨,就会放电影。其实那时候电影院已十分普及,不过价格有点贵。15元单人票,30元双人票。我去过二次,看完觉得一个人很无聊,不如学院里的露天电影来的热闹。
有次预告说要放日本片《望乡》,据室友说,里面有大量情色画面。我希望那是真的,20岁是在夜里辗转不得眠的的年龄,我迫切希望从电影里面得到慰籍孤寞的细节。我装作毫无思想的样子,在电影开始前的一个小时,在学院那片草地上瞎转悠。我发现与我一样的人有不少,只是他们手里还拿着书,间或埋头看着书。小d比我来的还早,他看见我跑过来打招呼。他说服装系的几个美女也会来,他要坐在她们边上搭上几句话。我听了酸酸的,心里咒骂他是个花心大萝卜。小d人长的帅,舞跳的好,遥传他女朋友换了几茬。但他个头不高,算是个缺陷,想到这点,我也就心平了些。
晚上6点半,室友拿来一大摞旧报纸摊在地上,电影在一片吵吵闹闹声中开始。我睁大眼睛唯恐错过每一个撩人心境的情节。很遗憾,电影看到一半多还没有出现我幻想过无数次的画面。但我不经意看到一个更为真实的场面,小d把手伸到坐在他前面的女孩的衣服里去。我的血液霎时就凝固,身体也变得僵硬,眼睛的余光像定格一般直愣愣瞧着他每一个动作。他妈的,又一个清纯少女被他玷污了。许多年以后,我从亲身经历中明白,男女在拥抱接吻之后上床是变得习以为然的事情,证明当时我对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小d没等电影结束就和那位女孩离开了,而且是一前一后。晚上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把上铺那几根木条床板反复地数数,数到一百的时候,小d溜进来。他一脚踩到了脸盆,发处脆亮的声响。“操,你就不能小心点啊“,我异常大声地骂。小d也不吭声,径自爬到自己铺上打起了呼噜。
那夜,我做了一个美梦。我梦见一片绿得滴翠的草地,梦见一个穿了白色碎花连衣裙的女孩。那女孩眼睛特清澈有神,胸部丰满,身材凹突有致。她微笑着招呼我到她身边,我不加思索就奔到面前,把她紧紧揉在怀里。我觉得有股暖流在周身汹涌,从未有过的满足,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好。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被子上有令人难堪的痕迹。趁室友去打早饭,我一人夹了被面偷偷跑到厕所的水龙头下洗了又洗。小d回来看见我光秃秃的被子,笑了笑,说,弄脏了啊。我含糊着说,嗯。
没过多长时间,校园里忽然传出一个新闻,说小d在宿舍里睡女人被系主任抓个现行。我一听就愣,这小子做这种事我们一个宿舍的怎么会不知道?后来知道这件事是真的。主任查房的时候,小d的一只手还伸在那女孩的衣服里面。现在看来是多不稀奇的事情,但在那时却是污染校园纯洁风气的猥琐举动。小d受到了开除的处分,不过他好像蛮不在乎。临走的时候,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看上哪个就去追啊,要有自信。经年过后,我觉得他的话像一位哲人说的有含意,催人奋进。
后来我在看电影的时候真的拉了一位女孩子的手,那柔若无骨的细滑的小手至今回忆起来还是那么让人留恋。毕业后,我与她分了手,听说她嫁了个镇长的儿子,想是衣食无忧应该幸福的。
十年过后的梦忆中,出现最多的还是那一片草地,那一位眼波流连的身着白色碎花布的连衣裙女孩。或许,得不到的东西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吧。我知道这带有自欺欺人的味道,但有时候人不都喜欢不切实际的幻想么?
此刻,偌大的电影院只有我一个人。我挑了个中间靠后的座位。
很多年前购票看电影,座位不是太靠前就是靠后。靠前了头仰的酸痛肌乏,影片中的人物被不成比例地拉伸失真。靠后了又总是被前面黑压压的脑袋遮住了影像,左挪右晃得像伸长脖子的鸭子一般茫然。但现在很好,我欠了欠身,安逸舒泰地等待影片的播放。
这场电影是老友拉我来的,他是这个电影院的负责人。他告诉我说这将是最后一次放映。过不了几天,这座电影院将拆除让位于一条直通市中心道路的修筑。我从他说话的语调中读出些感叹和无奈,其实,我又何尝不是。
我带红领巾的时候曾经在这所剧院门口欢送过据说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当兵的青年。我脸上被老师搽了红红的粉,嘴上也描了一些,好让我看起来更可爱些。我后来才知道那天出发的青年们比我们更可爱,那是当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位坐在轮椅上唱《血染的风采》的独腿战士的时候悟到的。
我在这电影院看过《珍珠塔》,看过《追捕》,看过《亡命天涯》,看过《黑猫警长》。当然后来还看过让我遐想无数次的《望乡》的脱衣情节,只是露了后背的简单,却让我无辜遭受这么多年的压抑。沉淀了几十年的记忆仿佛老式留声机上木纹唱片的印痕,一波复一波的在眼前涟漪。涟漪里有青春与朝气,有那个懵懂少年想飞的梦想。有欢笑和泪水,有那个经历沧桑的青年坚实的脸庞。
老友走过来说,你可以抽烟,烟缸在左手边座位上。他去播映室架好胶片盘,见我回头看他,就打了个“v”的手势。
在胶片沙沙的绕带声中,影片开始了,放的是《初恋》。多么老的影片啊,曾经悸动的青春早在酒香肉欲的时代打磨的粗糙不堪,就连一丝的羞涩也被闲间的调侃弄没了。穿着绵羊皮衣上街的时候,根本不会想到穿蓝裤子白球鞋的年代。影片中苏菲玛索14岁年纪的模样,对初来爱情的执着都在拨弄我每一根记忆的神经。我也经历过14岁,但我发誓只在20岁以后才真正对女人有了兴趣。20岁以前,我只会在学校的爬竿上寻找一些异样的快感。
点燃一支烟。我从没有在电影院吸烟的经历,影院墙面上到处张贴着禁止吸烟的字样。烟雾融合到播映机发射出的光线,我发现模糊了苏菲玛索稚嫩的脸蛋。影片中她在跳舞,她在痛苦,她在彷徨,于我,都是无所谓了。每一个人都必须照一条已经铺设好的轨迹运作,这条轨迹有时候很弯曲,甚至还有些角度。或许,平平实实才是大多数人的追求。只是,他们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电影结束。老友,就是小d。他走过拍了我肩膀,说,怎么样?我说,不错。我知道小d这些年很不如意。第一次婚姻宣告失败,且夭折了一个孩子。但现在还算好,娶了个以前在学院就和他好上的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曾经为他流过三次产,那是后来在一次与小d喝酒至半醉时分他哭哭啼啼说的,我相信那是真的。
小d走上台,拉遮了幕布,哗啦啦的声音很刺耳。影院里的灯光在啪嗒声中一盏一盏被关掉。每一处灯光的熄灭,都牵扯着心的微疼。告别一段历史,告别一段青春竟是如此这般容易。
深夜的天空已浸透了黑,月亮便显得格外夺目。风从西北弄堂刮进来,吹的影院门口那破旧的海报哗哗作响。我竖起了衣服的领子,感觉这样会更暖和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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