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夏天已快接近尾声，但气温度还是出奇的高，这一天他早早的就来到了单位。

房间内，他坐在圆椅上，右手的拇指托着下巴，食指微搭在唇下，左手斜靠在圆椅的边缘，目光一直向前延伸，是安然甚至有些冷冷的那种，左脚架在右腿上翘着二郎。左面窗帘微微拉开，早晨的阳光便透进来罩在他的周围，也罩到了他的心里。然后散开在他制服的警徽和警号上，反射出瞠亮的光线。他喜欢这种感觉。他也知道内心的火热只有配合阳光才能体现出来。

那只是他自拍的一张照片。因为她一直有这样的要求，尤其是回到她自己的城市以后，更是强烈地想念着他。而他很少让别人为他拍照。于是在出差在外的时候在宾馆里为她拍了这样一张照片，在回到单位后和她通了电话，在约定的时间发上了公安网论坛。他此刻又打开了她的照片，那是从论坛下载的，基本上每个论坛都有，但没人知道是她。只有他知道，在一见到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就被震撼了，他知道肯定是她，为了证实他花了许多时间向她求证，确实就是她。照片上的她年轻、自信、漂亮，嘴角微向上翘，灵秀毕现。此刻他看着电脑里的她，她正对着他笑，那一笑便深深地铭刻在他心里，于是他也笑了。一会他觉得心情出奇的好，便退出了她的照片。

忙完了手头的工作，他刚想休息一下，便听见有人在楼下叫他，探头一看是政委王建国，就急忙赶下楼去，在办公室坐下以后，听政委的述说便知道了，原来他队里去年进来的肖胜全违反队里的住宿制度，和女朋友在外租房同居，让他了解一下情况并做出严肃处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你立刻拿起了电话。

肖胜全来到了单位，站在门口轻轻的叫着队长，得到许可进来之后，便一直就这样站着。

“你有多长时间没有去宿舍住了？”他感到有一丝恼怒，对于这些新同志来说，他为此付出了太多的精力，可总还是麻烦不断。

“队长，我有时去住。”肖胜全低下了头，左脚后跟擦着右脚的鞋帮，偶尔抬起头望他一眼，眼神又迅速回避着。脸上汗水开始涌现。

“肖胜全，你知道吗，你来队才多长时间？你今年才多大？你知道这样做违反纪律吗？”他的语速提高了，分贝也随之高了起来。

“我知道队长，我今年23岁。”肖胜全还是不敢抬起头来。两手开始交叉搓着，想掩饰内心的不安。

他心里就开始想起这个肖胜全刚进队的时候，名气大的很，在警校也是个重点人物，人不算太聪明，但心野的很，刚进来的时候都哪个大队都不敢要这个人。但他要了，为此他没少花心血，都说有点不羁的男孩若培养的好，一般都会成为业务上的骨干，为此他对肖胜全付出了许多心血，而肖胜全也没少给他添麻烦。当然也得到了他更为严厉的关照。渐渐地在他的悉心培养下，肖胜全在工作上实绩超过了同一批进队的新同志。肖胜全开始感激他，从心底里佩服他这个队长，还有些怕他。

“你这个肖胜全怎么回事，工作上还没有什么建树，就学会先享受人生了，你说说那个女的是干什么的？”他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准备好好的给肖上上教育课。

肖胜全开始沉默，他于是又问了一遍。

“队长，我们是真心相爱的。”肖胜全想了许久才冒出这么句话。

“真心相爱！你知道什么是爱吗？爱是责任、是付出、是给人以安全感，知道什么是安全感吗？那就是你是否能给她安稳的生活提供保障！而不是所谓的两情相悦，而不是仅仅靠身体的吸引这么简单，你懂吗？”他对肖胜全刚才的沉默有些愤怒，同时也想起了肖胜全的父亲，一个贫困山区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他想起在第一次对肖胜全进行家访的时候，肖的父亲拉着他的手，就像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地对他说，让他费心好好管教肖胜全，让他告诉肖，要按时寄钱回家，家里为肖胜全上警校借了五万元的债，至今还有四万多元没有还清。肖父亲说话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我会负责，我不会游戏人生！我会爱护我女朋友一辈子的！”肖胜全讲话也提高了声线。他于是看了一眼肖胜全，只见肖的头已经抬了起来，正看着他，眼里有一丝委屈闪过，而且隐隐地有泪花在不断渗出来。

他沉默了一会，换了一种缓和的口气问肖胜全：“你女朋友有稳定的职业吗？”肖又是一阵沉默。这次低下了头就再也没有抬起来过。于是他就开始担心，肖胜全的女朋友到底是怎样地一个人，两人究竟会怎样发展，他想肖胜全在现在这个阶段，应该还不具备明判事非的能力。于是他慢慢的离开椅子站了起来，盯着肖胜全一字一句的，用命令的语气说道：“你带我去你们住的地方看看！”肖胜全这时也忽然坚决的说道：“队长我不去，我也不会带你去！”说话的时候头还是低着。

“那好你听着，你不去，那从明天开始你就被停职了！”他的火气一下被肖胜全倔强的风吹了起来，熊熊燃烧着。立刻他就听见从肖胜全的喉咙里传来“呜呜”的哭声。

他当时最终没有坚持去，告诉肖胜全在下午指定时间来报到便挥了挥手，肖便离开了办公室。他没有坚持去，不是因为肖胜全哭了，他只是在想是不是自己有点过分了，或者在某种含义上说，他毕竟不是肖胜全的父亲，他只是一个管理者，尽管出于对肖父亲的同情和理解，但还是有些超越自己职责的内容在里面，他本来只要照政委的意图了解一下情况，然后按章处理就可以了，可心里实在无法摆脱自己内在的对肖胜全应该格外关心的情感束缚。对这样的谈心结果他感到有些沮丧。

爱情是什么呢？他有时经常被这个问题困扰着。在当今这个高速发展的社会里，情感也在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泛滥着。并涌现出了太多可以称之为爱情的情感故事。西方的罗密欧和朱丽娅，我国古代的梁山伯和祝英台，都可以被用来作为情歌里的歌词广为传唱，都可以拿来作为现代爱情悲剧的模版，对此他是不屑一顾的。那些美丽的爱情故事尽管动人，但都有一个共同的悲剧结局。难道只有悲剧才可以更深层次的体现爱情的内涵吗？何况年代的不同，感情的发生环境就更有了本质的变化，现代人本可以根据情节和情感发生的背景来避免这些悲剧的发生，除了天灾人祸他相信大部分人都可以避免悲剧的发生。但就有些人还非得强迫自己患上一个爱情忧郁症，找些理由来证明爱情的灰暗或者是黑色的说明。他相信爱情是颓废的，但也是美好的。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冲突。

他想，爱情的颜色究竟是什么？爱情的种子是如何播下？又如何开花？如何结果或者不结果？也许有些情感根本就不能称之为爱情，爱情有个两情相悦的过程，而两情相悦不一定就是爱情。在他的情感世界里，不需要无病呻吟，不需要怜悯悲情，更不需要感动上苍！他的情感世界里没有悲剧，而所谓的悲剧也不过是一些人用现代的思想去懵懂前人的爱情观，并渴望自己封闭的大门被人激情撞开后的暂时的欢娱，然后发现大门以外的世界也很精彩时的雀跃。于是有些人便把爱情当作了一道风景，那里风景旖旎，有些人一边感叹着真是好啊，一边走马观花，从起点到终点的距离一会便走到了尽头，接着又从另一个起点开始去探寻其他的风景。那种永远渴望快速到达一个终点并立刻开始一个新起点的爱情，称之为悲剧也许只是用来掩人耳目而已。感动自己也是悲剧泛滥产生的源头所在。

他不想肖胜全也在“悲剧”中迷失自己，因为肖还玩不起“悲剧”爱情，他也不希望肖从爱情起点快速走到终点。肖还不会看风景，或许那里本来就没有什么风景给肖看，他对自己的感觉深信不疑。

思考了一会，他还是拿起了电话，当天中午，肖胜全的父母亲和弟弟便从一百公里以外的家里赶到了他的单位。

肖胜全的家人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汗水淋漓，衣服都湿透了。肖母亲更是已经哭了一场。看着眼前三人穿着朴素地不能再朴素的衣服，想起四万多元的债务，他粗粗的了解了一下情况，得知肖胜全自从参加工作以后就没有给家里寄过钱，他不由的心里一阵难受。将肖胜全的父母和弟弟带去吃了一顿午饭，回到办公室后，肖胜全按照指定的报道时间还没有到来，他心头的火便又一下窜起几长高，但碍于肖家人的面子没有当场发作。

趁这时间，他和肖胜全的家人又聊了好长一段时间，便又进一步了解了一些情况。

肖胜全的父亲在家里作为一个主要劳动力，每年靠给人打打建筑零工和自己种点茶叶为主要生活来源，母亲常年给人做保姆，两人的年收入加起来还不到一万元，而肖的弟弟为了哥哥的学业更是放弃了上重点高中的机会，一直在帮衬着家里做些事。家庭的经济情况非常拮据，一家人能省就省，常年吃着自己阉制的咸菜，使得这一家人脸上明显有了营养不良的痕迹。肖的母亲还得了一身的病。为了肖胜全的学习一家付出了许多，本指望靠肖胜全的努力好好工作，先把债务给还了，以后就不再去依靠肖胜全，然后就在这个城市成家立业。没想到的却是肖胜全打破了他们的梦，一个本不应该称之为梦的念想。

在他了解情况的过程中，肖胜全的母亲几次落泪，伤心不能自已。而肖的弟弟更是陪着落泪，在一旁恨得咬呀切齿，捏紧了拳头。而肖的父亲始终一言不发，低头埋首陷入了痛苦之中。

他也被激怒了，而肖胜全在这下午的时间里却始终没有露面。不断拨打肖胜全的电话也一直处于关机之中。下午他和指导员一起出发寻找后，天就下起了雨，当他就像破案一般找到了肖胜全和那个女孩租住的房子，并又耗费了很大的气力找来房东打开房门之后，屋内空无一人。派其他人打听和寻找反馈回来的消息都是无法找到肖。他怔怔的站在房间中央，看了许久，房间内家具电器齐全，两室一厅的房间内还重新简单的装修了一下，卧室里女孩的胸罩睡衣凌乱的散开在床铺上，梳妆台上cd香水还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茶几上两只咖啡杯里残留着褐色的液体，一旁“雀巢”咖啡瓶上的商标格外醒目。面对这一切，他就忽然觉得这整个房间里的一切物品都在张开大口嘲笑着他，嘲笑着肖胜全，嘲笑着这个社会。他脸上的汗水和着雨水不断的滴在地下。而在单位的办公室里，肖胜全的父母和弟弟还在焦急的等待，脸上的泪水还未干透。

他不担心肖胜全会发生什么意外，他只担心这样的一个猜想，那就是肖胜全会不会从此就离开了这个单位，或者单位再不能容纳他，如果是那样，无疑对肖胜全的家人将是一个更大的打击。屋外大雨一直就那样在肆无忌惮的洒着，洒到窗户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晚上回到家里，衣服都已经湿透了，透着一股雨腥汗酸的味道。妻子早早便上了班，儿子由他的母亲带着没有送回来。他冲进淋浴房急忙冲了一个澡，洗完后胡乱填了一下肚子，便不自禁的想起她来。于是拨通了她的电话，在电话里当她问后来怎么没有在论坛上见到他，他向她说起了今天发生的事。她笑着说像你这样的领导还真的不多了。他就问她对这件事的看法，她说如果肖的女朋友换作是她，一定不会这样的故事发生。他笑了，说没有这种比喻。她于是沉默了一会又说道，爱不应该这样，或许那不是爱。他便问有其他意思吗？她又开始呵呵的笑了。他便也笑了。他知道她永远都那么准确地和他的思想保持同步，相互之间是那么默契，尽管她相差他十二岁。最后她说他发的相片收到，并不帅哦。他又笑了，想了想说他从来就没打算做个帅哥。她就说她也没打算喜欢帅哥，又是一阵笑，笑得他心里氧氧的。

与此同时，他下定了一个决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