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是一个彻底的封建叛逆者,他和天庭决裂的姿态,与其诞生同样石破天惊。
这是中国历代读者在读《西游记》时,自觉不自觉地在心里默默地作出的评判。这种看法已经成为阅读该书时的一种思维定势,与读者对其的另一个看法--他是一个大无畏的平民英雄--共同组成了对其性格全面而权威的概括。
在广大读者眼里,大闹天宫的缘起,表面看是因为猴王野性难驯,偷蟠桃、盗金丹、大闹蟠桃宴在先,继而反下天庭、竖起大旗自封齐天大圣在后。种种劣迹恶行,已然严重损害到天庭的形象,威胁到玉帝的地位。但明眼人不难看出,孙悟空之所以做出这一系列反常行为,无一不与天庭不合理的用人制度息息相关。以孙悟空打遍天庭无敌手的才能,竟被役使为下贱的马夫,难怪孙悟空要暴怒,便是一般读者,也会大为不忿的。
这种看法初看不错,有根据,有条理,还有相当的批判意义。但真相仅此而已吗?
其实依某看来,孙悟空这样胡闹,固然有对天庭用人制度以及严格的等级观念奋起反抗的因素,但如果联系到孙悟空在龙宫强行索要定海神针与在五庄观推倒人参果树等行为,你就很难说他这些举动有多少是对时局不满,有多少是顽劣的天性所致。因此,我们至少可以这样认定:天庭体制固然腐朽,孙悟空也绝不是一个有高度自觉的封建叛逆者,否则,他不可能接受天庭的招抚。他的种种行径,与其说是背叛,不如说是另一种方式的屈服与靠拢:即对权势的极度渴求。大闹天宫,在这种情势下反而成了他借以提高自己身价的台阶。
孙悟空之所以反叛天庭,除去各种外因,一方面是出于泼皮本性,一方面乃是由于自恃法力强大,认为纵使不能取玉帝而代之,至少也当分庭抗礼。原著中在这方面写得明白:孙悟空早在当选为猴王之时,便自称“美猴王”,追名逐利之态已初露端倪。后在菩提法师处学成了七十二般变化,红尘俗世中人,更没谁能入得了他老人家法眼,故此,才燃起了去天宫谋求更大发展的雄心壮志。
由此看来,无论孙悟空对抗天庭的决心有多大,他也不可能称为平民英雄,因为他不是平民阶层的代言人,他充其量是个个人奋斗主义者。我们知道,真正的平民英雄是不会为名缰利锁的,他的所为都是为了广大的人民群众,而一个真正的叛逆者更是“拒绝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萨特语),他与合法政府正统观念是势同水火。孙悟空的思想境界显然是达不到的,因而他的反叛只能似是而非。他之所以愤然反出天庭,并非天庭的腐朽制度有多么碍他的眼,而是因为玉帝给他开出的价码太低,远远匹配不上他上天入地、斩妖降龙的神通。如果玉帝真满足了他的要求,他会不会三呼万岁,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呢?
一个身份低微且寸功未建的人,竟然一张口就想位极人臣,权倾日月,这对最高统治者来说,简直是与虎谋皮,是可忍孰不可忍--否则,极权统治的威望何在?玉皇大帝的颜面何存?正如法国文豪司汤达所说:“社会好像一根竹竿,分成若干节。一个人的伟大事业,就是爬上比他自己阶级更高的阶级去,而上面那个阶级则利用一切力量阻止他爬上去。”
在这样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中,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的孙悟空的悲剧命运几乎是前生就已注定了的。他的性格与他的命运,让很多人联想到偷盗天火的普罗米修斯或是大天使撒旦。但我认为,以这二人来对照孙悟空殊非得当。希腊神话中的这两个人物,正好符合了我在前面对英雄与叛逆者所下的定义,而孙悟空既不具备普罗米修斯的悲悯情怀,在反叛的道路上也达不到撒旦的极端程度,他的精神状态,反而有些近似于于连·索黑尔。因此,与其把他与前二者相提并论,倒不如说他是长着撒旦面孔的中国于连。
孙悟空与于连相似的地方,是他们的英雄主义的动因,都来自于平民反抗意识和个人进取的野心的复杂结合。但是,在鼓舞着他们的英雄主义的平民反抗意识和个人野心这两种“热情”面前,两人之间便见出了差距:对于于连来说,反抗意识显然是第一位的,因此,尽管他知道特赦以后仍然可以得到财富和美人,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拒绝向资产阶级贵族控制的法庭求饶。而孙悟空的反抗意识应该是基于对个人遭遇的不满,这种反抗不是与生俱来的,它缺乏一套系统成熟的世界观的支撑,因而他的反抗必然是不彻底的,他的英雄主义产生的根源,主要还是个人野心的膨胀,由是,当他陷入到自身无法逆转的绝境时,他的反抗意识必然迅速崩塌,沦为一个可悲的变节者。
我在读到孙悟空受到观音点化后,翻然悔悟并从此踏上西去的赎罪之路时,感到无比恶心。如果说此前的孙悟空还能体现出一点人类少有的血气和野性,对于封建统治的打击还多少具有一点积极意义的话,那么此后的他则彻底沦为了一个平庸的皇权捍卫者,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统治者的打手和爪牙。他的这种不能一以贯之的反抗精神是不是国人的一种劣根性呢?从历史上无数失败的农民起义者身上,我想我是找到了答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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