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咖啡杯
1
门外雨声淅沥,我却义无返顾地走出门去。边走我边在心里暗笑。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帝国主义要夹着尾巴逃跑。
狼狈。
我还想,杨乙夫也一定想到了这句歌词,并且换了主语:凌长风夹着尾巴逃跑了。可是,杨乙夫最终把我带到九楼,不就是因为我留给他的印象一直很特别——狼狈!在他眼里,我彻头彻尾是个狼狈的女人。
2
自由职业者往往都和“酷”、“时尚”联系在一起,我却只和“穷”关系密切。我每天写的那几个字换回来的铜板甚至不能让我丰衣足食。
天气很晴,人逛起来便累得快,饿得也快。从路边买俩馒头,一瓶水,边溜达边吃。哎!啥时候咱才能熬到“小资”辈,无忧无虑的,在长满野花的草甸子上边走边唱,又养眼又罗曼蒂克!不过——也不能忘了背一个彩色的“双肩挎”,备足干粮,饿肚子可是大煞风景!
“凌长风,是不是你?”突然,一个女人叫。
凌长风当然是我。我望过去。眼前是个闪亮得霓虹灯一样的女人,乖乖,她是谁?
“长风,你不认识我了,我们初中前后桌。”
恕我眼拙,我真的不认识她。“你是——”
“我是华采。”
华采——华采!我想起来了。我怎么可以忘了华采,那年秋天,她每天供我海棠果吃,我吃完海棠果就吃泻痢停。我抓住她的手,有些眼热。可我并没有昏头,我还看见华采背后立着一个天神般的男人。我把剩下的小半拉馒头悄悄攥在手心里,暗中咂舌:多亏没蹲在马路牙子上吃!
“来,给你们介绍,我的小妹妹凌长风。”华采亲姐般拖着我到那男人面前。
“杨乙夫。”她再说。
起初,我无比优雅地点头,可是,当我听完那个男人的名字,再看他通身的气派,便放肆得头号傻瓜般大笑起来。
“哮天犬怎么没跟来?”我问。
“你说什么?”华采成了丈二和尚。
我看了一眼一脸异色的男人后,趴在华采耳边。“乙夫者,二郎也。”我小声说。
华采抱住我大笑。
我们很熟识了后,杨乙夫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他从没见过一个要饭花子似的女人有如此的嚣张气焰。而说这话还是在那个雨夜之后。
3
我租的老爷楼老掉渣了。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还有这种楼。一大溜走廊,有自行车、垃圾袋、痰盂、尿桶陈列两旁。每次出入,我都捏着鼻子,一阵风似的。
我奢侈地买了半幅开满黄色郁金香的细纹布,用了一整天的功夫,哼了n遍“星星呀星星多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的歌儿,才把那间陋室布置得有点儿“香闺”样。
我的职业养成了我昼伏夜出的习惯。并不完全像郁达夫所写的因为没有件合时令的长袍才这样,主要是夜晚能多给我一些灵感。可是,到了夜里,一种夸张的呻吟声打乱了我的思路,我捂住耳朵,却还听得清清楚楚。我知道那在干什么,我要疯掉了。
每个傍晚我都走出很远,去看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太太扭秧歌。喜欢那浓郁的色彩,热烈的鼓点儿还在其次,回去倒头便睡,一睡不醒是真。
我不知道这天的暮色沉沉是山雨欲来的前兆,到那地方时,大雨倾盆。场地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黑暗中惟临街小屋内有音乐声喧闹。我会躲在矮檐下避雨吗?不。既然老天慷慨地赐予我以洗礼,何不大方地接受。我虔诚地站在那儿,一如前往麦加朝圣的圣徒。
不知何时,我开始随着音乐的节拍旋转。渐渐地,我像穿上了那双魔法无边的红舞鞋,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像只陀螺。我笑了。没有鞭子抽打,却可以转得飞快,我还不满足些什么?!
戛然而止的一刹那,我以为我一定是死掉了。
一双有力的大手制止住我。
“你干什么?”耳边一个男声在响。
我睁开眼睛,甩甩头定睛细看。噢,是杨乙夫。我不顾一切的扑进他的怀里,抓住他的后背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我任由他拖我到他的车里,任由他搂我在怀里,轻拍我的后背,像在哄一个孩子睡觉。
“刚才,你优美得像一只天鹅。”他柔声说。
男人多可爱。一只公猪决不会言不由衷。刚才,我不是一只陀螺,一只水鸭子?
“是的,你刚才真像一只优美而高傲的天鹅。”他喃喃地说。
多可爱的男人。我安然睡去。
我没再做噩梦。那只淫叫着用一双利爪抓烂我的胸部的老猫没再出现。但是,如果不是父母来了又去,我不会有勇气对杨乙夫发出邀请。我常常气壮如牛,胆小如鼠。
4
爸妈来看我,带来很多我做梦都流口水的吃食,我雀跃,像个六岁的孩子。
“风儿,你也不小了,找一个差不多的就算了。”妈又劝我。
“现在的男人毫无生趣,吃苹果吃出个虫子还能让人尖叫一声呢,他们能吗!”话一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口吻,活脱脱一个尖酸刻薄嫁不出去的老[ch*]女!
妈没再言语。
住了两宿,两位老人家离去。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徘徊在站前广场,孤单得像条无家可归的狗。
“你有时间吗?”我拨动了电话。
“现在没有。”
“我可以等。站前云天大厦纸月亮咖啡室。”我放下电话。
我要了一杯咖啡。
父母的来去并未给我太大的波动。昨晚我想了一宿,我再不是那个以为父亲真能摘下星星的小孩。可令我害怕的也正是这个,父亲竟不再给我安全可靠的感觉。我的空虚真的只有一个“毫无生趣”男人才能填满吗?
一杯咖啡可以喝到天荒地老。咖啡见底时,杨乙夫终于来了。
我起身便走。
“你干什么?”他轻巧地攫住我。
我的眼睛里有倔强,也有一份委屈。
“傻瓜!”他粗鲁而霸道地拥我入怀。
我被莫名地感动着,死死搂住他。
他带我走向电梯。
他带我走进九楼的一个房间。
我像刚从井底跳出来的那只蛤蟆,瞪大眼睛打量室内的一切。有一张大床。在我雾气蒙蒙的眼里,只看见一张大床。
杨乙夫握住我的肩头。
杨乙夫灼热的气息扑到我的脸上。
我感到我正被慢慢地拔根而起,轻飘飘向那张肥如沃土的大床倒去。突然,我看见华采在笑。
“不要!”我大叫。
比萨斜塔永不会倒下。
“你说什么?”
“我……要下……楼。”我大着舌头说。
盘古初开天地时的寂寞。很久。
“你下去吧。”
我浑身一震。在确定这不是幻觉之后,我像只偷腥的猫,小心翼翼地走出门去。
5
我很希望雨痛痛快快地下,痛痛快快地淋我个尽透。可是,它不。它温柔地,慢条斯理地淅沥着,让人的心软软的,痒痒的。烦人!真像……四寸薄墙后的呻吟?我知道那在干什么,那是一个诱人而不可知的世界。
我茫然地走着。我往哪里去?不知道。而我又从哪里来?转回身,云天大厦已不在我的视线之内。我的脚步越来越慢,又走了几步,我钻进路边的一辆出租车内。
云天大厦。
九楼。
我热血沸腾。
我义无反顾地推开门。
门内,床上……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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