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狼共舞
1
我出生在有“太阳部落”之称的扎溪卡大草原上,是家中的幺女,上边有六个姐姐,一个哥哥。爸爸是族长,为人严肃,虽没要求子女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却也不允许我们在一望无垠的草地上疯跑。你见过一望无垠的草地吗?特别是7、8月份,每一寸草丛间都撒满野花,招引得蝴蝶流连忘返……要抵制这种诱惑,啧!啧!好难啊!
母亲很慈祥,只是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怎么明白——从小,她就给我们姐妹穿雪白的衣裙,打扮得淑女气十足,却给哥哥穿丑陋的,看上去脏兮兮的灰褂子,就算他是男孩子吧,就不爱美了吗?为此,我不知道多少次用手刮他的鼻子,羞他。他有时垂头丧气,有时面红耳赤,有时目光冷漠,有时还抬高下巴,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这时,我是有点儿害怕的,心怦怦跳,但我不表现出来,我会笑嘻嘻地更挨近他,挠他的痒痒,他也就不好再板着脸,而是和我耍做一团了。
一次,母亲看见我和哥哥在一起撕扯,脸一下变得惨白,浑身颤抖。我问她是不是病了,她说是时候了,就默默地转身走了。我猜如人们所说,是母亲的更年期到了。但是,从那之后,父亲对我们愈发严厉,再也不让我和哥哥一起玩儿了。
2
草青草黄,哥哥越长越帅,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特别是他的眼神,冷漠里搀杂着一缕忧郁、落寞,酷酷的,让人情不自禁地想亲近他,安抚他,听他诉说,为他分忧。
一天夜里,风很大。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忽然,一种恐怖的叫声传进耳内,我腾地坐起身,跑向屋外。四周漆黑一片,不远处点点绿光来回游动,我吓得差点儿坐在地上。是爸爸妈妈描述过无数次的——狼!
在我茫然不知所措时,那群该天杀的狼已经纷纷张开血盆大口,肆无忌惮地咬啮在我的同类身上。这时,有人拽我的袖子,示意我逃跑。是哥哥。
我跟在哥哥身后,拼命地向草原深处跑去。心里想,爸爸妈妈姐姐们,赶快逃命吧!
跑啊,跑啊,在我的骨头就快散架子时,哥哥终于停了下来。我一头栽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很久后,我缓过一些劲儿,抬起头。一座宽厚的嘛呢墙挡住我的视线。哥哥真有心计,躲在这儿,恶狼们就找不到了。我又安心地趴下来,一会儿,睡着了。
当我再次被那种刺耳的叫声惊醒,看到眼前的情形,立时魂飞天外。不知何时,我的身边站满了绿眼睛,浑身灰土土的家伙,他们又追来了。
哥哥把我挡在身后,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和他们交谈。这时我才发现,哥哥竟和他们惊人的相似。早就听爸爸妈妈说哥哥是弃婴,见他可怜,收养了他,原来——他是狼!
显然,哥哥的交涉并不成功,那群豪无“狼”道的坏东西正一步一步向我们逼近。哥哥竖起的两只耳朵越绷越紧,突然,他调转身,狠狠地咬在我的喉咙上,在来不及害怕,来不及感到疼痛时,我已经失去了知觉。我的灵魂一点点脱离我的肉体,飘荡在巴格嘛呢墙的上空。
3
相传300多年前,巴格活佛看见了一对为爱情私奔的情侣,小伙子见财忘义,掐死了心上人,活佛把财宝藏起来,等小伙子来找他。小伙子来了,活佛告诫他:珍贵的爱情,是再多的珠宝财富都换不回来的。小伙子听后,悔恨至极,大彻大悟,跟随活佛皈依了佛门,用他的一生为心爱的人和自己的恶行忏悔修行。而巴格活佛就在此处放下了嘛呢墙的第一块嘛呢经石。从此,众多相爱的青年男女不断在此垒上代表他们心愿的嘛呢石。
死在巴格嘛呢墙下,是我的宿命?因为我本是一只羊,却在懵懂间,爱上了自己的天敌——狼?
魂魄会心疼,会流眼泪吗?我看不清狼哥哥怎样残忍地撕咬我的肉体,但我清楚地看见他把我的一根肋骨吞进去后,倒在地上,滚了两下,不动了。
他竟被我的肋骨戳死!
“两个可怜的孩子!”
“让他们投生为人吧!”
“成为真正的兄妹,用血缘化解前世的深仇大恨……”
我拼命挣扎反驳,不要让我们做兄妹,不要!没人听我的话,神仙原本就无情无欲。魂魄是会哭的,就在我号啕痛哭时,被化为一个女婴,降到人间。
4
我叫林淑扬,上边有一个大我3个小时的哥哥,林书郎。我和他天生命相犯冲,八字不合,为了一点儿鸡毛蒜皮的事,我都会大打出手,直到他抱头鼠窜为止。我也从不叫他哥,我给他取了一个无比生动鲜活的外号:大灰狼。人前人后,我就叫他这个。妈妈很伤心,说没见过我这样刁蛮霸道的女孩,一定是夜叉转世。哥在一旁鬼鬼祟祟的笑,样子好丑。
一直和“大灰狼”同桌,直到高三,他重色轻妹,改投到校花怀抱。
校花是新来的,带着“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的林妹妹味儿,男生们惊她为天人,一窝蜂似的往她身边凑。我恨她风头太硬,初来乍到即夺人之“美”,便跑到她面前欺生。
“你真他妈地俊!”我往死里夸她。
校花一定自从出娘胎到现在,头一次见识到这种“夜叉”作风,也不敢搭言,只是刚过门的小媳妇般,可怜巴巴、小心翼翼地看我。我暗中打了一个冷战,同时明白了勾魂摄魄的含意——桃花般的眼睛所伸出的“触须”的功能。
“美”赶紧打圆场。
“我妹妹,小时候脑袋被驴踢过,说话有些不着调,但人绝对根正苗红,是革命同志。”
呀呀呸的!他才被驴踢得神经错乱,胡说八道呢!我“剜”他一眼,横着从校花面前晃过去,找一个旮旯,偷偷抺去眼泪。
5
几年后,我又给哥换了个异常贴切的绰号:色狼。从校花开始,他就爱河泛滥,“泡”过的女孩子接二连三,光掰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就算他很帅,1米8的大个儿,1尺9的宽肩,3尺6的长腿,可作为男友,mm们就不看看他的人品?虽说他的人品没什么太大的瑕渍,不偷不枪,不杀人放火,但也只是大众水准,何况,他还有一个“夜叉”牌的妹妹。
哥每次都浮皮潦草地问我的看法,比如张三李四谁更适合他之类。我逮住机会往泥里挤兑他,说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他只回敬我一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如果不是出了些意处,哥的女友队伍大有希望扩大为一个加强连。但是,就在他“泡”到第13个女孩子时,我被检查出患了喉癌,晚期。一个秋雨连绵的日子,我被强行推进手术室。几个小时后,从那道门再出来时,我变成了脖子上开着个洞,被摘除声带,和别人交流只能比比划划的怪物。
6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我却一天比一天衰弱,像失去水分的花,干瘪苍白。哥问我想不想看树木发芽的样子,我闭了下眼睛,意思是想。他把我抱上车,为我盖了条毛毯,又放了一床棉被在车后座上。他说,山里冷,多准备点儿没错。
山路不平,哥尽量开得很慢。萨克斯风《回家》的旋律环绕于车内,缓解了我的痛苦。
一条河横亘在眼前,冰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不远处有一座桥,那是平时通向山里的唯一出路。
哥把棉被拿过来,仔细地包裹住我,然后,冲我暖暖地笑,重新启动了车子。天!他竟在仲春时节,把车开上河面!我想惊叫,无奈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伸手阻止他,却提不出一丝力道,只能尽量地张大眼睛,紧紧地注视着他。有风声,冰层断裂声,水流声,然后,无尽的黑暗和彻骨的寒冷包围过来……
我们陷进河里。
哥松开方向盘,紧紧搂住我,不断在我耳边重复说不怕、不怕、不怕……当他温热的泪淌到我的脸上时,我明白过来,一切他早有预谋!
越来越冷,越来越憋闷。在我呼出最后一口气前,听见哥郑重地说:其实,我——爱——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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