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柏树
爷爷去世那天,我坐在墓碑边,抚摸着略带冷漠坚硬的石碑,谁也叫不应,谁也带不走。
爷爷家门前有一株上了年纪的老柏树,每年夏天,张伸的枝叶象一把撑开的大伞,爷爷坐在树下的竹椅上,将我放置在他膝上,一边摇着裂开缝的蒲扇,一边给我讲一些老掉牙的童话。星星的眼睛透过树缝在天边凝视着我,柔和的眼神带着一款慈爱的深情,几只萤火虫缭绕在我身边飞舞,我靠在爷爷温暖的怀里,倾听他心脏跳动的节奏。有时用一支小手抓住他的胡须,一手数着他额头上的皱纹。在他怀里,我是放肆生长的一束野花。
爷爷的怀抱,又是极不自由的牢房,我被他紧紧掌握在方寸大小的空间无法动弹,唯一的希望是盼着他尽早入眠。一旦爷爷进入梦乡,我立刻偷偷溜出他的怀抱,穿过狭窄的田埂,跑到河边宽阔的草坪。被河风浸染的山林有一种鲜活的苍翠,那色彩是源自于生命本身的晶莹流溢出的质感,不是画家能用颜料调配组合成的。画面上的山水坚硬、木讷、古板,缺乏灵魂在躯壳里破茧欲出、躁动不安的活泼生动。风里传递着草木的清新湿润,吸入肺里,身体里所有的杂质仿佛都从毛孔中排除。层层荡漾的涟漪一波追赶着前一波,树林中炊烟袅袅,婀娜纤细的身影就象凌空而去、不沾尘泥的飞天,鸟的鸣叫被山林过滤,显得说不出的空灵婉转。
我一会在草坪上翻斤斗,一会追逐着萤火虫……,那一刻,天地万物都是我的。我就象一个逃出城堡的孩子,没有礼教的束缚,没有仆役的监视,把自己赤luo裸的交还给大地山川。一直到爷爷醒来,一路呼唤找寻着我,我才躲进田里的稻草垛,得意的狞笑着不肯出来。喜欢听爷爷呼喊我故意拉长的尾音:“青儿,青儿呐……,再不出来爷爷我非打烂你的屁股不可。”爷爷的恐吓威胁从来没有让我感到害怕,我知道这虚张声势的恫吓声中包含的关怀。
爷爷家的日子清寒贫苦,每天的主食是夹杂着包谷的米饭。在每天的杂粮里,总会有一小块白白的纯米饭,而我当时根本无法理解这一小块纯米饭包含的份量,常常只吃一半就不想再吃,每次爷爷都会接过我的剩饭,风卷残云的一扫而空,从始至终没有责备过我。
七岁那年,我随父母回到城里,临别时天上正下着蒙蒙细雨,爷爷牵着我的手,一直送我到村庄外。我随着父母越抓越远,回首间,爷爷瘦削的身影一直站在萧萧的雨幕中,沉默无言地黯然挥手,一阵风吹过,带起一片枯黄的落叶瑟瑟飞舞,无限凄凉。我们沿着盘山小路一路而行,蓦然回首间,爷爷孤独的身影站在一处上岗上,烈烈的山风抖动着他的衣裳“霍霍”作响,我扔开父亲的手,一路狂奔向爷爷。父母亲冲上来抱紧我,我拼命挣扎着,泪,湿了衣襟。
在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奶奶去世,父母把爷爷接到城里,我又能和爷爷朝夕相处了。爷爷每天的工作就是准时送我上学、接我放学。牵着爷爷的手,遍布干茧的手掌显得说不出的粗糙,让我感到有一种踏实坚强的保障。一年又一年,我和爷爷手牵手往返于家与学校。
爷爷不识字,却喜欢看我写字。每天晚上我坐在写字台上做作业,爷爷便坐在一边,“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陪着我,一直呛得我眼泪直流,他才若有所悟地说:“我还是到外面去抽,免得呛坏了你。”我固执地摇头说:“不,我就要你在我身边,你哪里也不许去。”爷爷磕灭了烟杆,坐在我身边,笑着说:“好好,爷爷哪里都不去,要一辈子陪在青儿身边。”我的书房并不寂寞,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一个憔悴的老人相伴。
每年夏天,爷爷和我都会坐在阳台上乘凉,爷爷照例摇着那把裂缝的蒲扇,依旧给我重复着童年时代的童话,我笑着说:“爷爷,我已经不是孩子了。”爷爷苦笑一声,无限苍凉地说:“是啊,爷爷真是老糊涂了,忘了我的青儿已经十三岁了。”我已经不再是坐在他膝盖上的孩子,爷爷也一天天衰老,脸上的皮肤松弛干瘪,象一只风干的柿子,弓腰驼背的不停咳嗽,眼神混浊迷离。我越发离不开爷爷,大约我知道他陪在我身边的日子不多了。除了学习以外,我寸步不离地守在爷爷身边,一旦爷爷精神有所好转,我立刻陪着他去看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风景。
爷爷去了,处理完爷爷的后事,我重回到爷爷家的院子,苍翠的老柏树依旧提拔,繁枝茂叶间仿佛还回荡着我盈盈的笑语,清凉的树荫下,一只破旧的竹椅忠实的守候着空寂的院落,一直不曾离开,一直守候到永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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