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你从来就下是我们唐家的骨肉……”这是外婆的开场白。
他乍听,还以为外婆是看了太多出连续剧,也不把老人家的话放在心上,反而调侃外婆,“婆都生重病了,还爱说笑!”
“我一脚都快入坟的人了,哪来那么多力气跟你说笑!你仔细听我说,别插嘴。”
“遵命!”
“我和你外公年轻时,曾在一户姓邵的有钱人家里帮佣,你外公是园丁,我则是伺候小姐的女佣,我们在那里干活快二十年,育有一女;这件事是你早就听到滚瓜烂熟的。”
“是很耳熟能详。”
“可是我们从没告诉你,你其实不是我女儿瑞摇所生,而是我伺候的那个邵小姐的亲骨肉。”
他当时为了外婆的病情而忧心,以为老人家是在胡思乱想,对这件事也就没多做反应,只忙着安抚着,“没有关系啦~~婆有话,等你痊愈后,我们再谈也下迟。”
“不……行,我这病是痊愈不了的……”
“要不然婆先睡一觉,等睡饱,我再听你说。”他柔声哄着一脸焦虑的外婆。
“不成、不成,咱们现在就把事情说个仔细……”唐老太太挥着手,使唤道:“你,去搬一张筒子过来,乖乖坐着听我说。”
拗不过外婆的坚持,他顺从地端了张椅子坐下来。
他外婆盯着相貌俊雅的唐震天好半晌,无限惋惜的眼一抿,泪也就撇了下来。
一段隐瞒外孙多年的心头秘密,就在这样不得已的情况下脱口而出……原来,唐老太大伺候的那个邵小姐年轻时,冢人曾经给她定了一门亲。
对方算是邵家小姐青梅竹马的玩伴,她年少求学时又不曾体会过爱情的悸动,所以含糊应允了.婚事,只坚持要先出国深造几年,等学成归国后,再与男方成亲。
男方姓于,家里两代行医,于老医师开通明理,也赞成准媳妇的计昼。于是这门亲事就在长辈之间皆大欢喜地订下了。
但是,老天爷却有袍自个儿的计昼。
邵小姐出国一年后,某日捎信告诉父亲,她爱上一名公费留学生,并请求父亲为她与于家解除婚约。
她父亲气得大发雷霆,找人要去把女儿请回来,名义上说是“请”,但可没有让地有选择的余地。
所以,邵小姐也把心放狠,自导自演一出绑架勒赎案。为求逼真,她派她的男朋友买通当地一个华裔黑帮份子做样子。
哪料得到整件事竟然完全走了样!
她父亲抵美,坚决要求当地的警方参与办案,那位邵小姐所谓的爱人竟心生赡怯,临阵~倒戈,跑到她父亲下榻的饭店自首,道出他女儿才是幕后主谋!
邵小姐对那名公费留学生气得要命,再加上她天生有着不服输的个性,便赌气跟着那个华裔黑帮份子东躲西藏起来。
她父亲顾忌到宝贝女儿才是这件事的幕后指使者,马上找律师打算把案子撤销,怎料绑架案是公诉罪,警方不愿撤案,并表示一定要将那个华裔黑帮份子逮捕到案。
她父亲没法子,只好聘请当地的私家侦探继续寻找爱女,自己先行回台湾料理事棠。
半年里,私家侦探查一出邵小姐的讯息,但因为美国警、歹亦紧追不舍,她父亲深怕女儿被卷入后要吃官司,在确定她安然无恙后.便要侦探按兵不动,伺机行事。
后来,侦探传回一件意外消息——邵小姐的肚子忽然凸起来,行动不是很方便!
她父亲以为是那个华裔黑帮份子强占他女儿便宜,开出高价要私家侦探设法将女儿给救出来。
尽管有厚利可图,私家侦探也卖力侦查,但还是又拖了近半年时间,才通知她父亲到美国接人。
邵小姐被搭救出来时,手上已抱着一个两个月大的男婴,她整个人神色恍惚,说有多憔悴就有多憔悴。
她父亲不敢再刺激女儿,怠着想把女儿带回台湾。
但因为多出一个男婴,没有证件出关,他只得先替小家伙办妥护照;可办小家伙的护照却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
首先,他本以为女儿定未婚生子,便直接到外交部去打点.怎知,女儿竟和那个黑帮份子结了婚!
医院核发给孩子的出生证明上还印了那个华裔黑帮份子的大名,阴错阳差地成了一美国人!
所以,他若要将孩子带回台湾养,还得先替孩子办好美国护照,再依规定随母国依亲!
邵老先生在地方上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深怕闹出丑闻。他一想到报纸上刊载女儿自导自演绑架案,还心甘情愿地任黑帮份子作践,生出一个孽种,他就气得快噎不过气来,想想,还是决定依规定的程序办理。
两个月后,他把女儿和孩子送回台湾乡下调养,并要在家帮佣的唐嫂暗地劝女儿将孩子送人领养。
至于于老亲家那一方,还真是明晓事理之家,听了邵家这方修饰过的故事后,竟还肯收她做媳妇!因为遇上这种劫难实在不是她的错。
邵小姐遇劫归来,身心受到很大的煎熬,在知晓世伯不计旧恶,还肯收她当媳妇后,很是感动。
加上辜负邵小姐的黑帮份子可能真是坏透了,在她同意婚事后,竟还连声沮咒,说既然那个黑帮份子将她出卖,她也要出卖他的种。
她父亲当然马上找了人来安排领养事宜。
身为佣人的唐嫂却没有主人的乐观,因为她知道这位邵小姐个性十分倔强,从来就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要她撇下孩子不闻不问,根本就是违背天性的。
果然,就在孩子要送走的那天,邵小姐立刻后悔,说她不打算嫁人,并且要自己带大孩子。
地父亲知悉女儿改变主意后,气得差点就把他们母子给撵出门。
就在父亲和女儿各持不同立场、僵持不下的同时,唐嫂自己的女儿——瑞摇也在台北未婚产下一子。
在唐嫂多次旁敲侧击下,才知道自己女儿捅出的麻烦也不比邵小姐小。
原来,唐瑞摇让一个骆姓企业小开给包养,对方的父亲算得上是政经界人物,给她一笔巨款,要她把孩子打掉,出国避风头。
唐瑞摇收了那个男人的钱,却没依照约定,迳自生下孩子,取名为“震天”,之后她便东躲西藏、东奔西走,累得连孩子病了都不知道,等察觉到不对劲时,孩子已病到回天乏术的地步……当外婆说到这里,已是老泪纵横,但她执意要把话说清楚,唐震天只好将瘦弱的外婆揽在怀里,抽了几张面纸替她拭泪,体恤地将耳贴近她的唇,好让她继续说故事。
“我和老头子接受主人的建议,将瑞摇接来南部调养,顺便给小姐作伴。瑞摇因为死了孩子,精神变得很恍惚,只要听到你的哭声,总是枪先将你抱到怀里哄。
“小姐同情瑞摇的不聿遭遇,也就打起马虎眼,让她抱你,允许她喊你‘震天’。
谁知日子一久,你反而不让小姐抱了。小姐心里难过,埋怨你们父子是一样的个性,专门与她过不去。
“邵老先生衡量当时的情况,猜测小姐的信念动摇后,便让小姐以为她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将孩子送出国,当她从来不曾生过孩子,然后嫁个好归宿;另一是由我们的瑞摇出面领养,将来小姐若想看孩子,还可以藉探望老佣人的名义抱你一下。
“小姐无可奈何地嫁进于家,以为这就是最好的安排。哪料得到瑞摇会灌输你,小姐想将你偷抱走的念头。
“从此,只要小姐一来看你,你就用力的哭,并当着小姐的面骂她是坏人。最吓人的一次是你三岁生日那天,竟然哭到昏厥。吓坏了小姐。打那次起,她就只敢偷偷站在远处关心你。
“等到你上幼稚园,大概是瑞摇终于接受了你不是她所生的事实,二话不说地离开唐家。我呢则是怕去扰乱到小姐的生活。没跟她提过只字片语,一直等到瑞摇过世,你上小六开始学坏后,我才顾不得小姐的幸福,跑去找她商量对策。”外婆几乎是一口气将故事全部交代了。
唐震天听了这一段故事后,只问一句。“外婆的小姐叫什么名字?”
“她叫邵予蘅。”
“邵于蘅?!”唐震天一脸惊愕,“那不就跟赞助我念国中的校董同名同姓了吗?”
唐老太太一脸心虚地说:“唉!其实,说穿了。是……同一人没错。”
“如此说来……”唐震天眯着一双眼,缓着语气问:“我真不是唐家的人了。”
唐老太太几乎是心痛地答道:“不是。”
“我的真名叫什么?”
“谷风。”
他疑惑地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谷风?我叫邵谷风?”
“不是。她叫你邢谷风。”
他浯带挖苦地问:“行为失当的‘行’吗?”
他外婆望了他一眼,抓起他的大手,将他厚实的掌肉一翻,一字一划地勾勒出“邢”字,然后补上一句,“因为你的生父姓邢。”
他盯着自己的手掌片刻,瞥了胸前这位他喊了二十四年外婆的老妇人,再四下扫了这间病房一眼,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住过这家小医院。
如今医院易主,人事早已全非,昔日把他敲进医院挂病号的于敏容如今也不知去向……如果,他当年懂一点说话的技巧,也不会像个妇道人家,埋来怨去,遗恨十年。
他沉浸在过去的感觉里,良久后才问:“婆住院期问和邵女士谈过这件事了?”
唐老太太支吾了几秒,才坦然地应道:“的确是谈过。她要我隐个几年后再跟你说,我则是觉得现在说比较妥当。”
“所以你这个糖尿‘病’……”唐震天语带讽刺地将那个“病”字拉得老长。
他外婆立刻理直气壮地接口道:“及时发作,刚好派上了用场!”
接着镇定如常地补充道:“好了,还不到我见阎罗王的时候,你可以松开我,让我喘口气了。”
唐震天听从外婆的话,协助她躺回病床上休息。
唐老太太仰头,一脸期待的问孙子,“你会去找你妈谈吧?”
“谁?”
店老太太颅了他一眼,捺着性子强调,“你的亲生妈,邵予蘅啊!”
“哦!这个嘛……等我心理准备好时再说吧!”
一个月过后,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却仍硬着头皮去找邵予蘅了。
她素雅的脸上带着温厚慈善的笑,但对唐震天来说,她笑得太公式化,跟他高中毕业典礼授奖时如出一辙。
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来她的新身分,不知如何启齿跟她谈,只有老实告诉她,“外婆跟我提起过你跟姓邢的之间的事。”
邵予蘅起先是面不改色,隔了十秒后才开口,嗓子倒意外梗了一下。“是吗?”
他听出了她声音里传出的紧张,软了心肠,平和地道:“但我还没有准备好,所以可不可以聊别的?”
她对他挤了一个苦笑,“你想聊什么?”
他毫不迟疑地说:“我想跟你打听敏容的下落。”
邵予蘅告诉他,“自从于冀东九年前过世后,敏容就从加拿大搬到纽约落脚。”
还大方地将于敏容最近寄回来的卡片转交给他。“这是我一个月前收到的,你照上面的住址,应该找得到她。”
他触着卡片封套上的玫瑰图印,“她多久跟你迎信一次?”
“没定准,勤一点的时候是一个礼拜一封,忙一点时则会拖上两个月。”
唐震天几乎是难为情地挤出这一句,“她曾经……跟你问过我的情况吗?”
邵予蘅盯着他,良久后才苦着笑脸道:“搬去加拿大那一年里,来电问过你一、两次,之后就没有再问了。”
唐震天以近乎责难的口吻询问她,“敏容与她母亲移民到加拿大一事,跟你有关吧?”
邵予蘅听出他口气里藏着埋怨,疑惑地问:“你为什么突然有此一问?”随后恍然大悟地反问唐震天,“你以为我仗著名分,欺负她们母女俩了?”
“你难道没有吗?”
这些年来,唐震天一直将这笔帐算在邵予蘅的头上,让他无法对她这位校董产生感恩的情愫。
邵予蘅坦然地否认,“当然没有。”
她继而加以解释,“我跟于冀东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很清朗。双方家长是旧识,要我们结婚,以便亲上加亲。当时我们郜同意这样的安排,可是我去美国加州念书后,于冀东爱上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孩,对方怀了他的孩于,他不能不对她负责,所以要我帮他想法子退婚。
“我当时想,做一个第三者很没意思,也就同意瞒着双方家长,与他私下取消婚约。没想到他在台湾起义不成,我在美国的计画却失去控制,弄到最后连我自己的清白也不保……”
唐震天咳了一声,硬着心肠提醒她,“我目前还没有听‘那一段’故事的心理准备,可不可以请你不要把话题扯远?我今天是特别为敏窬而来的。”
邵予衡勉强收敛住心上的怅然,重申道:“敏容与她妈妈移民一事,下是我做的主。真正的原因是,于冀东得了肝癌,自知不久人世,他不愿敏容的妈妈替他操心,也害怕他死后,她们会受到其他于家人的排挤,便瞒着自己的病情,坚持将敏容和她妈妈送往加拿大。”她说完,便沉静了许久。
唐震天意识到气氛不对劲,抬眼被邵予蘅眼角边堆聚的泪弄得不太自在。
实在是这些年来,他已习惯眼前的女人在演讲台上摆出端庄贤德的校董形象,亲眼见她委屈掉泪,是他料想不到的事。
他软下心肠,喊了她一声,“邵……阿姨,这样好了,我就先称呼你邵阿姨好不好?”
邵予蘅像是受宠若惊,淌着泪望着坐在彼端的儿子,点了几下头,泪还是留个没完没了。
唐震天只好端坐原处,等邵予蘅恢复过来。
邵予蘅轻轻拭去两行泪后,哽咽地说:“她……再两个月就要嫁人了。”
唐震天闻言,一动也下动地愣在原处,好久后,才将于敏容即将结婚的事消化进去。
他梗着喉,“结婚嫁娶是一件喜事,你为什么哭呢?”
邵予蘅避开他的目光,解释道:“你手上的卡片……其实是她寄来的喜帖。”
唐震天寻思几秒,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邵予蘅的这串伤心泪不是为于敏容而落,而是为了他这个亲生骨血夺眶而出的?
他取出卡片,垂头一语不发地读着于敏容的字迹,从卡上的字里行间窥知她已洋化许多。
她甚至还夹附了一张礼物单,举凡毛巾、床单、餐具、窗帘等生活必需品都照单全收,只是奇怪的是,单尾竟开出了一个女用戒指!
他活了二十四个年头,再怎么没见过大世面,也猜得出她突如其来的一着,实是不寻常的举措。
他忍下住问邵予蘅,“她为什么要在单子上画蛇添足地列出一个女用戒指?”
邵予蘅毫不隐讳地告诉他,“她不是画蛇添足,而是画饼充饥!”
“画饼充饥?”他被搞糊涂了。
邵予蘅赶忙解释,“敏容的未婚夫——杰生是个特立独行的怪人,他认为有爱就会相聚在一起,不相信任何束缚或是婚约的凭证,所以,除了宴客庆祝以外,一切仪式都将免除,不但拒绝在教堂成婚,连上法院公证十分钟都嫌多此一举,甚至吝惜到不愿送敏容一指戒指。因为,这有悖他的原则与信仰。”
他闻言将那张玫瑰喜卡放回几上,“敏容不会对他言听计从吧。”
邵予蘅无言以对,只能转述于敏容的意思,“我算得上是她最亲的人了,所以,她才跟我略提一下。因为她爱他,不愿去计较太多,在哪里成婚她都好说,但没戒指可成了她心上的疙瘩,戒指总不好是新娘子自己掏腰包买,你说是不?”
他揪扯着发,近乎恼火地反驳,“这女孩是没有脑子吗?结婚证书她下去力争,只操心没戒指可戴这种小事,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邵予蘅不以为然的道:“每个人看事情的角度不同,标准也就不一样。如果换作你,你能像她这样全力以赴地去搏一段感情,无条件地去接受、甚至崇拜一个自私的情人吗?”
唐震天将脸埋在两掌里,无法给邵于蘅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他这一生不算真正爱过,对于情爱,还处在混沌初开的蒙昧阶段,始终超越下了那个十五岁的女孩留驻在他脑里的纯美印象,若硬是强词夺理,一口咬定自己会无条件地去爱一个女孩,那是肤浅、言下由衷的。
尽管如此,无人能否认,他这些年除了努力帮雷干城打稳江山外.还下忘记费心啃书本、拿文凭,因为,他的确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抬头挺胸地站在于敏容面前,意气风发地宣告,他这个凤梨芭乐的后代是有资格追求她这位金枝玉叶的。
怎奈,到头来还是得接受一件事——在现实人生里,美梦与心碎,其实是千颠万覆犹不能逆改的同义词。
他平心静气地回覆邵予蘅提出的问题,“我是不能。”
邵予蘅一脸心疼地劝道:“那么诚心诚意地祝她幸福好不好?”
这个节骨眼上,要他祝于敏容幸福不啻是祝那个自私的杰生幸福,而他不是那种轻易宽待敌人的人。
他勉为其难地道出他心中最想做的事,“我想见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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