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家乡,就不由得经常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夜晚和三哥坐着闲谈,不知不觉就聊到了深夜,说多年的变迁,说人事的沧桑,说人走茶凉的感慨;也是啊,曾经的风华都在满布胡须的下巴上沉淀了。
黄昏的河水漾起微微涟漪,那嫩绿的庄稼生机勃勃,我不由想起“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三国演义》开篇,“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惋惜;不是么?就在这草黄草枯的季节变换之中,曾经的韶华早已被年轮荡涤殆尽。
脚步又停驻在那堆荒草萋萋的土堆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许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来;过去的坟茔仅仅化着眼前这小小的一抔羸土,下面藏着的也许早没了那曾经年轻的生命幻化的白骨,我还不想动手增添一点薄土。蹬下身来,慢慢小心翼翼地拨开那株长草,旋转旋转再旋转,终于,它们变成了我手中的软软缠缠的一根粗绳,嫩嫩的油油的,触手细腻。我猛然惊觉,这不就是我曾经紧攒在手里过的麻花油辫子?
往事阵阵袭来,那个穿着淡淡花格子的梳着油花辫子的女孩也正款款向我走来,那根辫子还是那么亮油油、软绵绵,一直延续到花格子的底边。
“怎么,你还背着那个蓝书包啊,不是早被你爸爸扔掉的吗?”
“顺子,来,给你看看我的辫子又长了没?”
“我不敢,你爸爸已经到我们家来骂我了。”
“没事的,这里没人。”
“我……”
手里顿时有了柔柔细细的感觉。
“英子,你别闹,我还要睡觉呢!”我的脸上又被那柔柔细细的东西弄醒了,张开眼睛我就朝英子叫道,“昨天晚上我家的鸭子跑掉了9个,我找了一夜呢,现在我好困,你把鸭子看一下,让我多睡一会。”
“嗯,好,那你先把这个吃了再睡。”英子变戏法地从身后拿出一个大红薯出来,“给!”
“啊!英子,你又从家里拿东西出来了?”
“没事的,你吃吧!我帮你看鸭子。”
英子是我小学时的同班同学,又住在一个生产队,只是前后庄,相隔不到一里,因为顺路的原因,她经过我们家的时候,总来叫我一声,和我一起上学。可是因为她生产队长的女儿,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曾经因为我家欠生产队的工分太多,发生过激烈的争吵,以致于进行过一次剧烈的械斗,结果是我们家凭借兄弟人多势众,在械斗中占了上风,打得她父亲住院了两个多月。从此后我们两家算是水火不相容,我家也因此在生产队被压的抬不起头来,父亲到最后连生产队的工分也不要了,专门在家做铁匠的手艺养活大家庭。可以想见,我们家那个时候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们长大以后,父亲谈起这样的事情还一直耿耿于怀;父亲一生操劳过度,羸弱的身体就慢慢垮了下去。
小时候的我对这些都不知情,只知道我们两家已经是仇人,英子来叫我的时候往往要躲着我们家的人;我只知道,当那个树叶上飘着蓝手绢的时候,我就开始从家里出来上学了。直到离开了很远,高大的庄稼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英子才会冷不丁地从庄稼地里钻出来,塞给我一个红薯或者萝卜,一起上学去了。
英子喜欢穿一身蓝布的衣服,而且是新的,在我们班级的同学中算是家境很好的了,让那些穷人家的女孩子们眼红不已;特别是她那个时候还有别的女孩子没有的蓝手帕,更让人嫉妒得掉睫毛;其实英子一点不漂亮,眼睛小小的,下巴圆圆的,身材也肥肥的,皮肤就像她的父亲,黑亮黑亮的;但是人靠衣装,因为她父亲是生产队长,生活上总比我们要好一些,穿着就鲜亮了许多,在许多人眼里也算是一个蛮漂亮的女孩子了。最惹人注目的是,她从生下来就没有修剪过头发,因此留有一条长长的辫子,油滑滑、黑亮亮,特别引人注意。她也知道自己有这样的一条常常被人夸耀的辫子,就经常把它移到前面又甩到后面,害的坐在她后面桌位上的我不时就要揉揉眼睛。有一天上课的时候她又甩到我的眼睛上面来了,我忍不住伸手抓住了她的辫子;呵,触手是那样的柔软、细腻,就像握着一卷蚕丝,又像抓着刚出笼的初生的毛茸茸、细软软的小鸭,抓住了我就不想放开,抓着抚摸了好久好久,谁知她也并没有立即抽回去,就这样让我抓着直到下课。
“顺子,你上课的时候干吗抓我的辫子那么久呀?”
“是你自己把辫子甩到我的眼睛上了,你看,我的眼睛现在还是红的!”
“是吗?我看看!”
“别,别,有人看见了!”
“顺子,你是不是也喜欢我的辫子呀?”
“噢,是的,你的辫子真好!我喜欢把它抓在手里,好舒服!”
“是吗?那你再摸摸看!”
“我……,好吧!”
我就这样握着英子的油滑滑的大辫子穿过玉米地,来到了离我们家不远的田头。
“顺子,你回家有饭吃吗?”
“我不知道,父亲说今天去集上买铁货了,不知道回没回来?”
“那你就在这里吧,我回家吃饭,吃完了带点出来给你。”
“不要了,你又要被你父亲骂了。”
“没事的,顺子,就这样,你在这里做作业,看书,我回来抄你的作业,我都不会做呢!”
“那,那好吧,你早点来,作业好多呢!”
“好的,顺子,你在这里不要走呀,不然我找不到你的。”
英子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玉米丛中,我有足够的时间做好我的作业了,人在饥饿的状态下,思维特别敏捷,不一会,我就把作业全部做好了,饥饿的感觉渐渐袭来,迷迷糊糊地,我就睡着了。
“顺子,快起来,吃饭了。”英子用她的辫梢扫着我的眼睛和脸,“你先吃饭,我抄作业。”
“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鸡蛋,你怎么拿出来的?”
“今天大队书记到我们家,非要我爸爸杀鸡给他吃,那个马书记不是好人。”英子若有所思地说,“他欺侮我妈妈。”
“那你爸爸没有揍他?”
“没有,还杀了鸡给他吃,父亲说不能得罪他。”
“唉,大人的事情我们不懂。”
“父亲让妈妈煮了鸡蛋,妈妈不想给他吃,就给我拿来了,告诉父亲说是鸡蛋吃光了。你看,有五个呢!你快吃!”
“英子,你也吃吧!”
“不,我吃过了,你全吃了吧,你们家没有。”
“我们家有鸭蛋,是我放的鸭,有好多的鸭蛋呢!我明天带给你吃。”
“好,你带来的鸭蛋我吃。”
“今天下午放学你跟我去放鸭吧,可以给你好多鱼。我家的鸭子特别能干。”
“真的吗?那你放学等我。”
“等你。”
“我有好多作业呢,我怕做不完成老师不让回家。”
“不怕,有我呢,我帮你做,你抄好了。”
“顺子哥真好!”
“不好,我不是你哥,你比我还大呢?”
“我没有哥,你虽然比我小,但是我觉得你比我大呀,所以我想你做我哥吧!”
“不好,没有这样的道理。”
“那算了,我们上学吧。”
“好,走吧。”
“你喜欢我的辫子,你再抓着它。”
“好。”我的手里就抓着英子的辫子了,快到学校的时候我才松了手。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帮英子早早做好了作业,赶忙回家开笼子放鸭子出来,英子就跟着我看我赶鸭子下河、捕鱼,直到天黑的时候,我才从河里上来,因为要送英子鱼的,所以今天捕的鱼也很多,分开给英子后,我还有和每天差不多数量的鱼,各自欢喜地回家了。
谁知道第二天英子没来上学,到中午我回家的时候就听见家里人声嘈杂,原来英子的父亲又来找我父亲吵架了,说是我父亲想巴结他,怂恿儿子送鱼,把父亲气得脸红得像猪肝,我回来后被父亲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说我没骨气,丢人现眼,还说即使是这样的好事,也是“好人做不得”。
英子的父亲为了这件事竟然也不让英子读书了,说 她反正读书也没什么用,不如回家帮帮家里做点事情来得实在。
我前面的英子的位置就这样空着了,我也没有了那个麻花油辫子骚眼睛的时候了,可是我经常会坐在桌位上发呆,想象着抓住英子那麻花油辫子的柔柔细细的感觉,上学放学,放鸭捉鱼,成了我生活的全部,直到我顺利地考上高中,才有了一次和英子见面的机会。
我就要到镇上读高中了,暑假的放鸭也快要结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鸭瘟病,把我们家的鸭子全部报销了,那些日子我是伤心不已。一天,我又来到了我经常放鸭子的地方,竟然意外地遇见了正在拉草的英子,才三年没见,英子竟然长的比我大了许多,身体是更加的粗壮了,脸色红润了,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褂褂,只是又做成了新的,显得比以前更加的青春了,那条我最喜欢的大辫子还是那样垂在背上;看见了我,她先是一怔,接着就灿烂地笑起来。
“想不到,顺子也长成大人了哦!”
“我怎么好几年没看见你呀!”
“我被父亲送去学缝纫了,说是可以嫁一个好人家。”
“你已经准备出嫁了?”我愕然地说。
“是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父亲看上的人家。”
“我……”我无话可说了,“你的辫子又长长了啊!”
“是的,我一直留着呢,你不是说很喜欢的吗?”
“……”
“顺子,你来摸摸看看,是不是比以前更好了。”
我又触摸着英子的大辫子了,那种细细柔柔的感觉又在我的心里升腾起来了,久违的辫子又攒在我的手里,我有点爱不释手。
“好了,顺子,我的大辫子就为你留的,我一辈子都不剪掉它,就给你看好么?”
“我……”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英子拉起草继续往前走了,那条麻花油辫子顺着肩膀垂到了她的胸前,晃晃悠悠起来,我一时怔在了路上。
高中的读书是辛苦的,我没钱住校,只能早出晚归,每次上学的早晨都要经过英子的门前不远的小路才能走上大路。每天的凌晨和黄昏,我都可以看见那条麻花的油辫子在不远的英子家门前目送我朝来暑往。高二的时候突然是不见了,三哥告诉我,英子出嫁了,嫁的好远好远。
那个麻花辫子从此便在我的记忆里消失了,三年后我考上了大学,大一回家的时候,三哥说,英子死了,是被那个男人抓住大辫子吊在屋梁上打死的,还把英子送回了老家,原因就是英子三年都没给他家生出半个孩子来。就埋在东头小河的边上,我那时竟然麻木了。
不是今天出门在外的我回到家里,不是我信步身不由己地走到这条已经浑浊的小河边,不是我无意走到那株长势旺盛的长草前,我决没有能够回想起英子和我那一段往事,也许今天的我能够明白,那时的英子也许在心里萌生了爱情了,可我却浑然不觉;一时之间,我的心里什么样的滋味都有。
也是因为这个麻花大辫子的情结,我所喜爱女孩子第一个条件就是必须有长发,我想象得到那种抚摸着长发的细细柔柔的感觉,也许这就是英子种在我心里永远抹不去痕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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