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九九年情人节清冷的晚上,我在兴市桥上救下了一个试图投河的轻生者。为了保证我走后他不会再寻短见,我把他送回了他在城郊的住所。这是一间极破败的屋子,墙面开了一道很大的裂缝,天花板上的石灰也掉得斑斑驳驳;房间正面的床下堆着许多未洗的衣服,靠窗的墙角的电炉上放着一锅煮糊了的面条。我注意到窗前的写字台上堆积如山的纸张,那是些关于房屋租售的广告。从这些景象中我仿佛看出了他轻生的动机,虽然这个孤高的年轻人一直不愿与我交流,但我想我应该是能够帮他走出生活的阴影的。
自从认识他后,我便时常留意他的广告。他的毛笔字清逸俊朗,让我这个书法爱好者很是艳羡。我注意到他的广告从开发区到师专,几乎贴遍了全城。我知道他每晚写广告要写到很晚,天未亮又要去跑业务,这样的劳动强度对于一个书卷气很浓的人来说确实是大了些。可是由于公司事务太忙,我一直没有兑现帮他找份待遇好一点的工作的承诺。
二
七月底,我们公司的打字员小黄结婚后随先生去了海南。我想我终于可以了却一桩心事了。因为我曾打听到他在学校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打点公司报表文件应该不成问题。下午下班后我便按他广告上的地址找到了他上班的那家信息部。
一进信息部大门,就有两个贼眉鼠眼的人凑了上来,问我是要租房还是要找老婆,其中一个还把坐在门边的一个浓装艳抹的女人直往我怀里推:“我们这里介绍的马子,奶子翘屁股大,手感特好,不信你摸一把。”女人一听格格地笑了起来,一边挣扎一边骂道:“杂种,怎么不把你妈介绍给他!”
一见这种阵势,我急忙说明来意。两个小子一听,热脸马上变成了冷屁股,抛给我硬梆梆的六个字:“在里面,自己找。”
我朝里间张了张,看见他正坐在办公桌前写广告。桌子上、长凳上横七竖八地歪着男男女女好几个,不知是顾客还是业务员。几个人正在兴高采烈地说笑,只有他一言不发地写着,好象一台机器。这时一个人忽然一本正经地说:“你们看是不是该考虑考虑xx(他的名字)的终身大事了?同事之间应该多关照点。老李,你老家不是有个叫吴克兰的姑娘还没嫁吗?介绍给他嘛。”叫老李的立即反应过来,忙附合道:“哦,是有这么个人,性子蛮温和的,就是皮肤黑点,鼻子长点,晚上睡觉鼾声大点。但是你也要看看自己的条件,将就用得就算了。”
我一听就知道这群碴子在拿他寻开心,他们说的,其实是一种乌克兰种的母猪。果然他一扔手中的笔,跳起来就是一拳;可是拳没打直,早被旁边的人摁住;几个人一轰而上,将他按在地上,有人拿笔去画他的脸,有人趁机踹了他几脚。
我实在看不过眼,便走了进去。桌子边一个首领模样的女人正笑得岔气,见我进来,忙喝止众人:“狗日的莫闹了,有人来了。”
三
在楼下的小餐馆里吃过饭后,我把为他找到工作的事告诉了他,他似乎并不惊喜,却让我陪他去爬文笔峰。他不喜多言,但爱唱歌,一声鸟叫,一片落叶,都可能激发他唱歌的兴致。我发觉他的嗓子很好,很高,高到不可思议,真假声混用得非常自然。我平时也喜欢去卡拉ok唱两曲,但他唱的歌我从没听过,很唯美又很沧桑。我问他,他说是他写的。我非常地讶异了,且有十二分的不解:他其实是个长相不俗的人,容貌俊秀,身材颀长,还有这么高的艺术修养,却怎么会屈身于那样一个低俗的信息部,受那些市井小人的欺侮?
爬上峰顶,随着视野的开阔,他的心情也开朗了许多。我们席地而坐,谈人生、谈爱情、谈事业,直聊了很久。但我们的观点却几乎没有一点共同点。比如他认为人是一种贪婪而残忍的动物,而我则认为人为了理想而奋斗,纵使不择手段,也不是不可原谅,并且大自然的法则本来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再比如说他认为当代人极不负责,总是追求所谓零负担,特别不愿在感情上付出,也无法承受任何真情的回馈,而我则认为所谓天长地久,其实是封建礼教捆绑下的产物,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责任使然。谈到深处,他给我的印象就是:这个人心理太阴暗了。
不知不觉间,月亮已经攀上了树梢,是该回去的时候了。当我们下到半山腰的坟地边时,发生了一件事。
那时我正在一座坟后解溲,忽听得不远处有个女人的呼救声。这种事情一般只在电视上看到,现在突然降临在我身边,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一直蹲在坟后,静观其变。他却冒冒失失地冲了过去,象书上描写的那样大吼一声:“住手,没得王法了?”随后便听得有人低沉着声音威胁他,让他少管闲事。但这小子似乎是个散脑壳,非要把这事管到底,结果便听见他“啊”地叫了一声。
我急忙走了出来,但见两个人影飞快地向一0三方向跑去,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坐在地上嘤嘤的哭,他却站在一旁不知如何去安慰她。
把那女孩送回家后,我再开车送他去昼夜营业的诊所包扎,他的左手食指被歹徒的匕首砍伤,整个第一指节都垂了下来。但他一声不吭,只呆呆地出神,不知事否这事又引起了他“他人就是地狱”的思考。
临别时,我嘱咐他三天后准备好相关证件到我们公司报到。出乎我意料的是,这小子居然回绝了我。虽然他的口气并不倨傲,我还是气得够呛:在我公司上班工资至少是你现在的三倍,既体面又不用日晒雨淋,何况你在那里已经两个月没领到一分钱了,你这小子竟然还不领情?我不由在心里暗骂:“糊不上墙的烂泥!”
四
自他婉绝我得好意后,我负气三个月没去找他,在这期间,我陆续地听到关于他的一些情况:他车是石阡县某镇的一位中学教师,是为了一个人才来到铜仁的,也是为了这个人才选择了在信息部打工。我不禁好奇,是什么样的人有这么大的力量,能让他这个又臭又硬的家伙抛弃稳定的工作,来到异乡忍受那么恶劣的环境,那么清苦的生活?
冬季到来时,我禁不住好奇的诱惑,又去找他。他不在,房东告诉我:他已失踪一个月了。除此,他再也提供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我提出去他房间,看看他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房东欣然应允。
屋内陈设基本没变,写字台的抽屉没锁,我从里面找到一个日记本,便坐下来,慢慢把它读完。
原来他是由于家庭不睦而离家出走的,正式他在家乡的恋人(就是他所在信息部女经理的妹妹。)迁居来铜,他便来投奔她。从他日记中详尽的记录来看,他们两家本来是有一些过节,因而互不往来的。然而正如所有经典爱情一样,什么样的外力也阻挡不了两颗心的相互吸引。但他没想到的是,同样生于不幸家庭的她却在严酷的环境中日渐暴露出冷漠、自私的一面,同时也学会了游戏人生。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但他却不愿舍弃这份曾经十分美好的爱,为了让她能够安心读书,他忍受着心理上的巨大创痛,时常去医院卖血,用以维持她最低的生活保障。(因为她那重男轻女的家庭几乎从不管她。)可是不幸的是,她却象大多数新新人类一样,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自己在社会和家里越是得不到爱,就越是拼命作贱真爱。而当把她视为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中唯一的亲人,唯一活下去的理由的他,终于无法面对这个理由已如肥皂泡般破裂的残酷现实时,他将会何去何从呢?
我这才回忆起他上次自杀的日子——情人节,这不应该是一个巧合。我怎么就没往这方面联想呢?
尾声
这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了。他也许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又或许会在某个平淡的日子里与我擦肩而过,谁知道呢?他又没有什么耀眼的光环,他只是与我们大家有一些不同而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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