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繁星点点，我们背靠背坐着。
我说，如果，如果有一天弄丢了脸，你还会爱我吗？
我的天使真傻，你的脸早已刻在了我的心上，怎么会丢呢？说着，凡转过身来捧起我如玉的脸，怜惜道，这张脸永远永远都是我的，如同我的心永远永远都是你的。
我突然就狠狠地咬开了凡的手，冲下悬崖，跌烂我的脸，立时血肉模糊，痛彻心肺。我疯狂地哭嚷，你要的是这张脸，这张脸；我偏不给你，偏不给你；你滚，你滚……
我又一次从恶梦中醒来。这样的梦，我一次又一次地做，我都快神经失常了。而每一次醒来，隔壁cd还在唱着：
宁静的夏天
天空中繁星点点
心里头有些思念
思念着你的脸
我可以假装看不见
也可以偷偷地想念
直到让我摸到
你那温暖的脸
……
凡经常在深夜一个人听这首歌。我醒来后就会踱过去推开门，看他一个人边听边流泪的尴尬相。然后说，明天还要排练《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把眼泪省点吧，留着明天用。
他说，青青，你相不相信有来生？
我说：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97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你的天使已经死了，不会也不喝孟婆汤吧？
如果她不喝，我马上就去死。
这时候我就会自言自语地流泪，我为什么就不能是你的天使呢？
1
我家里很穷，但我从小就生活在宠爱中，因为爹妈给了我一张美丽的脸。村里人说，真好看的鹅蛋；城里人说，洁白无瑕的玉。老人们会说，啧啧，仙女下凡了；青年们就酸酸地说，我梦中的天使哩。
凭着我的聪颖和美丽，16岁时，我顺利进入了省上一所舞蹈学校。我的周围有了更多的护花使者，男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然而，我感到这样的爱情俗不可耐。我的内心寂寞极了，直到遇上凡。
凡在省歌剧院工作，不是挺英俊潇洒的那一类，但他的才华和专注的眼神俘获了我，他的演出常常使我泪流满面。
我是一个天生喜欢浪漫和幻想的女孩，我们常常提一袋开心果，一瓶成都红，在郊外的野地看星星。我偎在凡的怀里说，小时候听姥姥讲故事，我们每个人都对应着一颗星。如果有一天，我走丢了，你会寻着是我的那颗星吗？
凡调皮地说，天使永远是天上最亮的星，用得着我寻吗？一眼就瞧出来了，呵呵。
我的名字不叫天使，但凡一直这样叫我。我戳戳他的额头，去你的，人家说正经的呢？
凡就会很深情地捧起我的脸，知道吗？一天看不到你我都快疯了，脑子里满是你这张美丽的脸。你永远都是我的天使，永远都是我的最爱。
我心里甜甜的，但嘴上不依不饶，如果，如果我弄丢了这张脸，你还会爱我吗？
凡忙忙地掩上我的嘴，我的傻天使，怎么尽说些不吉利的话。也让我幻想一次呗，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也只要你做我的新娘。哈哈，不过，我只是说如果。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就不结婚，傻瓜。
我望着天上的星，那下辈子我变个丑女，做那颗最暗的星，让你娶回家。
凡亲了亲我的脸，你永远都是天上最亮的星。
我吃掉一粒开心果，左手举杯干掉成都红；再吃一粒开心果，右手举杯；再剥一粒开心果，喂给凡，双手捧杯要凡喝。我说，第一杯代表我的前生，第二杯代表我的再世，第三杯我把今生交给你了。然后，我要凡这样一杯一杯喝，第三杯给我喝。
我说，以后我们都一直这样喝酒，这样吃开心果，不准变方式。我们就可以生生世世相爱了。
凡说，你真是我的幻想天使。
2
到我毕业的那年，我们的恋情已经发展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一天不见就像心被摘去了，空洞洞的难受。我的档案也顺理成章地落到歌剧院。
然而一天都不离开是不现实的，但现实的却是我回家乡那天他竟然不能陪我。他开始没日没夜地张罗一出戏，那是一出我根据网文帮他改编的剧目。
野外那片星空，知了歇息下去后，便是我们的世界，有红酒，有开心果，有宁静的夜晚，有酽酽的爱情。
凡说，这剧本太让人感动了。
我说，我是流着泪读完那篇网文的。
凡说，天使，你第一次给我讲这个故事时，我不断找茬，总说有什么生生世世呀，胡编乱套，很不在意。现在，我越读越感动，我宁愿有来世。你再轻轻地讲一遍，我静静地听，好吗？
我开始叙述，用我那种特有的带着伤感的嘶哑。
18岁那年，叶萋萋嫁给了风。他们成了世间最相爱的一对。他们约定，不喝孟婆汤，做生生世世的爱人。萋萋先逝。风哽咽，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萋萋接上，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风，我等你。
风不续弦，迅速消瘦，不到三年便追随而去。
萋萋因三年的等待，消逝了灵气，来世已不再是江南不俗的荷花，而是中原平凡的草。
上医学院时，名叫桑上的萋萋看到了邻校取名为宇的风，然而宇的身边换了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就是不认桑上。桑上不再涉足宇的生活，从此拒绝爱情，到一家很好的医院工作。
宇得了绝症住进桑上的医院时，宇说，大夫，你相信有生生世世的问题吗？我和她约定今生还相亲相爱，可是，我寻找了一生，却没有找到她。
你不是结了很多次婚吗？
那是因为她们都有像她的地方，但结婚以后我发现她们都不是她。
宇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他环视着周围很多张脸，对桑上说，我唯一等待的只是她，可是她究竟在什么地方？桑上说，也许是在来生啊。宇摇头，我已经没有太多的精力等到来生了，也许我将是尘埃。
桑上握住宇的手，宇，你听过这样的歌吗？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宇的眼睛突然变亮，他紧抓住桑上的手，很清晰地叫了一声，萋萋……
讲完，我们好久好久没说一句话。那剧本叫《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
我强忍着眼中的泪，望着星星说，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不管我长得多丑，我一定一定要尽早说我是萋萋，因为宇爱的还是他的萋萋。
凡放开拥着我的手臂，递来一张画，当年风画上萋萋的图像，萋萋在自己的画像旁加上风的模样。现在这画上是你的图像，你拿回去再在旁边画上我的图像。我们也要生生世世做相爱的人。
月光下，我看着如玉的脸占去画的一半，空出一半。我终于忍不住了，泪水滂沱而出。
3
五年，五年了。我终于如愿走进了天使歌舞团。
团长说，这女孩子跟着我们跑了两年，一直缠着要入团。她的决心让我感动，我不忍心再拒绝她。看她还有一些表演天赋，人也挺聪明的，就收下了。你自己给大家介绍下吧。
我有些怯怯地说，我叫林青青，24岁……
坐在下面一直埋头看剧本的导演凡突然被电起来了，大叫一声，青青！
我深情地望向他，他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不是她，不是她。
那一刻，我的心疼得快要窒息。凡，你为什么不认我呢？为什么就不认我呢？我是你的天使，苦苦等了五年的天使呀。
团长看不过去了，说，不要理他，他叫杨凡，常常神经质。但他编的歌舞剧每走一个地方都很受欢迎，可惜他一直不满足女主角，也许你可以试一试。
杨凡始终带着一股忧郁，这是以前所没有的，他的身边也总有一个个女孩子，但他不屑一顾，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同样不屑地递给我剧本，说，先看看吧。
我说，剧本叫《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
他惊讶地看着我。我解释说，我看过你们演出。
他说，我这次在里面揉进了一首新歌，叫《宁夏》，会唱吗？
我唱了起来，宁静的夏天，天空中繁星点点。心里头有些思念，思念着你的脸。我可以假装看不见，也可以偷偷地想念，直到让我摸到你那温暖的脸……
不知不觉，我的泪流了下来。
他说，你聪颖，善良，多愁善感，真像她，真像她。也许，你会演好这个剧本的。
男主角由杨凡亲自担任，我出演女主角。根本用不着排练，团长和杨凡像发现天才一样，立时对我刮目相看，然而我仅仅擅长演这一个剧本，不过足够了，这是他们团的压轴戏。
第一次演出获得空前成功，我好几回都哭成了泪人儿，我听着《宁夏》的歌我哭，宇不认识我我哭，我唱着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97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时哭得令人心碎，听着宇临终前那一声对萋萋的大叫时，我终于晕倒在了舞台上。
醒来时，我听到cd还在唱着那首《宁夏》：
知了也睡了
安心的睡了
在我心里面
宁静的夏天
……
凡说，青青，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把舞剧演得这么好。
我凄然地想，你怎么不叫我的天使呢？我说，我就是叶萋萋，我把脸转向有着繁星的夜空，补充说，在舞台上。
4
我第一次做了那个梦，清晰得令人生怖的梦。
繁星点点的夜空，我和凡背靠背享受着宁静。
我说，如果，如果有一天弄丢了脸，你还会爱我吗？
我的天使真傻，你的脸早已刻在了我的心上，怎么会丢呢？说着，凡转过身来捧起我如玉的脸，喃喃道，这张脸永远永远都是我的，如同我的心永远永远都是你的。
我突然就狠狠地咬开了凡的手，冲下悬崖，跌烂我的脸，立时血肉模糊，痛彻心肺。我疯狂地哭嚷，你要的是这张脸，这张脸；我偏不给你，偏不给你；你滚，你滚……
醒来时，我听到隔壁凡还在放着：知了也睡了，安心的睡了。在我心里面，宁静的夏天……
我穿着睡衣踱了过去，我是到我的凡房间里去，我的凡从没看我穿过睡衣，我要穿给他看。
我看到凡一个人静静地听，桌面的剧本湿了一大片。我走到他身旁时，他竟然没发现我，没发现我。
我说，今天在舞台上，我真的把自己当成了萋萋，把你当成了风，真的。
凡讶异地看着我，忽然脸就红了，你怎么穿，穿这个过来。哦，不，不是的，我是说，你有魔鬼一样的身材。
可我没有天使一样的脸。我在凡的对面坐下来。
我说，我刚才做了个恶梦，吓得就没顾上穿外套了。
凡手忙脚乱地为我倒茶，说，能说说那梦吗？
我说，你先把你的心事说出来我才说。你整天郁郁寡欢，叫那些女孩子们多心疼呀。
他又恢复了以前那股调皮劲，青青，莫不是你心疼了吧？
我也不避讳，我真的很心疼，但你不心疼我，我心疼有什么用呢？
凡开始给我讲他的故事，他说他已经有恋人了，也叫青青。他有着天使一般的脸，他的脸早刻在了我的心上。
我幽幽地说，男人都是以貌取人，为什么呢？
凡已经沉浸在了他的往事中，他说了什么宁静的夜空，说了什么繁星下的恋情，说了什么生生世世相爱，说了什么除天使外没人会当他的新娘，说了什么天使为他讲谁若97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说了什么不知道他的天使把他画进画里没有……他说的这一切一切我都恍恍惚惚听不进去，因为我好多次都想扑进他怀里大声哭道，我就是你的天使我就是你的天使呀，你为什么不认我为什么不认我，你为什么要当风我为什么要当萋萋啊？
我们抬头那一刹那同时说，你怎么哭了？
他说，你真像我的天使，可是你不是她。
cd仍在唱，宁静的夏天，天空中繁星点点。心里头有些思念，思念着你的脸……
又是两颗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5
我起身关掉了cd，后来呢？我偏偏对后来有着强烈的兴趣。
他提来两瓶红酒，一袋开心果，你喝吗？
我不搭话，习惯性剥开开心果吃了，眼光迷离地看着他，左手将一杯红酒轻轻倒进嘴里；再吃开心果，右手将一杯红酒倒进嘴里；第三杯时，我双手捧起，一动不动。
他讶异地蹦了起来，我的天使！
我的笑凝固在嘴角，你的天使后来怎样了啊，我还等着听，怎么不讲呢？
他连连说，哦对不起对不起，我看你喝酒的姿势……
我说，不好意思，我觉得这成都红太好喝了，所以就喝得有些快了。
他左手举杯喝了一杯红酒，开始伤感地道，我的天使走的时候说，我往来最多就5天，不会让你等5年的，你何必这么伤感呢？还男子汉哩。我说，你回来时，我要看那张有我和你在一起的画哈。哦，还有，我等着你回来担当剧本的女主角啊。可是，5天过去了，6天过去了，7天过去了……我一直联系不上，难道我的天使出了意外？在第8天上，我心急如焚地赶到我天使的家乡，可我的天使不见了，不见了。我听来的是他们一家出了车祸，全没了。我不相信不相信，我的天使怎么就会没了呢？终于又有人说，青青没死，被她的一个亲戚接去了。
他右手举杯喝掉又一杯红酒，我开始疯狂地打听我天使的消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我夜夜都梦到我天使的脸，如玉的脸，刻进我心里的脸。我辞了职，创办了这家流动的天使歌舞团，我们一个省一个省地演出，到处流浪，我要找到我的天使，哪怕天涯海角。我想我的天使听到这个歌舞团的名字也会找来的。然而都五年过去了，还没有她的消息，我的神经都快崩溃了。我将这个团交给一个朋友打理，我专心编排天使写的这个剧本。
他开始双手捧起红酒，我的心已经被我天使的脸刻满了，再也没有任何女子能够挤进来。他将第三杯酒喝了下去，忽然间泪流满面，我的天使，我又帮你喝了一杯，你欠我一生一世的酒了哦。
我听得心都碎了，我为自己心碎，为凡心碎。我干掉第三杯酒，恶狠狠地说，也许，你并不欠你的天使的，也许，你的天使也帮你喝了的。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天使的脸，你爱的只是那张美丽的脸。
说完，我一扭头走了，还没踏进自己房门，却泪已成声。
6
于是，我一夜一夜做着那个梦，我又一夜一夜地跑过去。
凡像着魔一般听那首《宁静》，我像着魔一般要他的红酒喝。终于醉得一塌糊涂。
我倒进凡的怀里，我哭着说，我就是你的天使，让我做你的天使好不好？
凡伤心地说，宇身边那一个个的兰、洁，多漂亮的女孩子，但她们只是像萋萋，不是萋萋。你真像我的天使，我想把你当作我的天使，但你终究不会是我的天使。
我哭嚷着，你还没听我的梦啊，我天天重复一个梦，都快疯了。
凡喂给我一粒开心果，讲吧，讲出来也许就不会再做了。
我说，我梦见我就是你的天使。我说，如果有一天弄丢了脸，你还会爱我吗？你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啊。你只是说，我的天使真傻，你的脸早已刻在了我的心上，怎么会丢呢？我就狠狠地咬开你的手，冲下悬崖，跌烂我的脸。我疯狂地哭嚷，你要的是这张脸，这张脸；我偏不给你，偏不给你；你滚，你滚……于是，我在惊悸中醒来，好怕好怕，就只好来你这儿了……
我仰起泪脸，我不配当你的天使，但我想听一句真话，你真的只是爱天使的那张脸吗？
凡使劲地摇头，摔掉眼中的泪，不是，不是，青青，我很想爱你。但我已经有了我的天使，我爱天使，不仅仅是她的脸。真的，如果有来生，哪怕她比桑上还难看，我都会像宇一样只爱她一个人的。对不起，青青，真的，我爱她，你不可能理解这种爱的。五年了，哪怕十年，五十年，来生，我都会找到她的。
我紧紧地抱着凡，你的天使说过，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我一定一定要尽早说我是萋萋，因为宇爱的还是他的萋萋。你要我给你讲你的天使的故事吗？
凡激动得整个身子都颤抖了，你，你知道她的下落？
我点点头，你听我慢慢说好吗？我起身打开cd，让那首《宁夏》恣意流淌，就如同我心底的泪。
我说，你的天使不比你受的苦少，但她是自作自受，她变得很自卑，她不早来告诉你她是你的天使。我倒一杯酒，递到凡的嘴边，你必须喝下它我才继续讲。我说，天使回去后，由于想急着赶到火车站，就一个劲地催司机快啊快啊，结果车子翻下了悬崖，那一幕悲剧比风和萋萋的故事还悲还惨。天使的爹妈就此去了，天使的脸跌得血肉模糊。当天使醒来后，一心想着要陪爹妈而去，情绪极为低落，误过了最佳治疗期。她感到没脸见人，更没脸见她的凡，她中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后来，在叔父的照料下，虽然做过多次整容，恢复也比较理想，但那已变形的脸失去了昔日的风采。她几乎无法接受从荷花到小草的坠落，但她想她的凡，想得发疯。她一路默默地跟着歌舞团，她多想凡能认出她来，然而一切令她太失望了。凡思念的是那张如玉的脸……
我擦掉脸上的泪，不敢看凡的眼睛，凡，这是当年你的天使画的画，她回家的当晚一夜未眠，画上了捧着天使脸的你。你留着永久的纪念吧，我，也不会再做那个梦了。
我转身步出了房间，走进了繁星点点的夜空，我觉得我没必要再留在这儿了，我更觉得这辈子没凡的日子已失去了所有的意义。我在心里凄然地说，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让我那时再做你的新娘吧。
屋里一下子没有了那首《宁夏》的歌声，只有凡撼天动地的叫声，我不要下辈子不要下辈子。青青，我爱你！
身后骤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我知道凡扑了上来。我泪流满面地转过身，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弄丢了你天使的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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