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和我同父异母。
妈妈和哥哥的爸爸离婚时,哥哥判给了他的爸爸。他奶奶说是让哥哥给他们家续香火,因为哥哥的爸爸三辈单传,怕再娶一方媳妇生不出孙子,他们家就绝了户。照理他们家有了哥哥,哥哥无论走到哪里,还不是流着他家的血,怎么能绝户呢?可按我们农村的讲究儿:拴在谁家的槽上就是谁家的驴。如果哥哥被妈妈带走,不管再到谁家,哥哥得改姓,改了姓,就相当于续了别家的香火,也就不是他家人了,于是,哥哥跟了他爸爸。
可哥哥的后妈也长脸,一连生了三根香,一时弄得他们家香烟缭绕,哥哥便成了一根多余的香。
什么东西一旦被认为是多余的,命运只有两条:一是被抛弃,二是被轻贱。
哥哥哪条道也没走,而是离开了他们家的香炉,拴到了我们家的槽上,改了爸爸的姓,续了我家的香火。
来我们家那年哥哥十岁,我八岁。那天哥哥穿什么样的上衣什么样的裤子我没了印象,只记得哥哥脚上的一双漂亮的新塑料凉鞋。
哥哥的到来使妈妈那颗揪着的心终于舒展开来。妈妈也许是为了补上前些年哥哥没能得到的爱,对哥哥格外疼爱,再加上爸爸的善良和宽容,哥哥这棵缺少雨露阳光的小树很快便茁壮成长起来。
一年过后哥哥的凉鞋就显小了。当时我是特别盼着哥哥的凉鞋变小的,因为在那个物质缺乏的70年代初,我们是根本没有穿过一双买的鞋的,所有的鞋都是妈妈纳的千层底儿。能穿上一双买的鞋是我们每个孩子想都不敢想想了也白想的愿望,即使是别人穿完的剩落儿。
哥哥似乎没觉出小,一到夏天便早早穿上了它。我就天天盼着哥哥长脚,哥哥的脚确实也在飞长,大脚趾伸出了二脚趾伸,鞋扦子一个眼一个眼地往后退,可哥哥没有一点不想穿的意思。
我终于憋不住了问哥哥:哥,你那双鞋太挤脚了,给我吧?妈妈也说:别穿了给你妹妹吧。
按说我是个女孩应该不愿拣男孩子的剩落儿,可是能拣一双从没穿过的哪怕是男孩子穿剩的买的鞋也是感觉很美的。但哥哥却坚决地说:还能穿,谁也不给。
没要来心里很憋屈,可还是每天贪婪地盯着那双鞋,有时哥哥晚上睡觉脱下来时竟会偷偷捧在手上看。看哥哥有没有穿坏,如果坏坏到了什么程度。我就怕等哥哥真的不穿时是到了我也没法再穿时。
又过了一年,哥哥终于不穿那双鞋了,困为不光是从凉鞋前面的缺口伸出的脚趾已经挨了地,而且面上的带儿也掉了几根儿;鞋扦子也丢了一个;鞋底也折了一只。总算不穿了,可我也没法穿了。我最终也没能盼来穿上这不是布鞋的鞋在伙伴面前显摆的机会。鞋便被哥哥放在了板柜底下的一个角落。
那时因为人们手头几乎摸不着钱,小卖部便允许以物换物:一个鸡蛋换一个本子、几根铅笔、几把盐、几盒火柴……有时鸡蛋刚从鸡屁股骨碌出来还带着鸡的体温妈妈就让我们拿着去换生活中必需的东西。走街串巷的货郎甚至允许用废品(那时我们称破烂)换东西。什么牙膏皮塑料鞋底呀,什么破铜烂铁呀,都能换我们喜欢的扎辫子的毛线头绳、玻璃筋儿头绳、黑色的小发卡儿等等。
因为穷,有用的东西不多,破烂也不会多,哥哥的破凉鞋就成了我的首选。可能心里有点报复的意味儿,也许觉得换了辫绳自己那颗失望的心多少能得到一点安慰吧。于是,趁哥哥不在家,我用它换了好几条平时根本不给买也没钱买的漂亮的红毛线头绳。
哥哥知道我用他的那双凉鞋换了头绳是又一年的夏天。那天我正坐在麦秸编的墩子上帮妈妈烧火,哥哥突然冲到过堂屋:我的那双凉鞋呢?我理直气壮地说:我换了头绳了。哥哥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火,照着眼前的一个小扳凳踢了过来,小扳凳不偏不移正飞到我的后背上,我尖叫一声跳起来转着圈儿大哭。妈妈掀开后背一看,我的后背肿了一个大包,妈妈顺手给了哥哥一巴掌:一双破凉鞋换了就换了,你哪能下这么狠手打妹妹?这是妈妈唯一的一次打哥哥。
因为这件事,我好几天没理哥哥。
现在想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怎么又理了哥哥。
等我们的孩子们也渐渐长大了时,有一天我和哥哥笑着说起往事: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因为一双破凉鞋你打得我肿了一个大包,我还没报仇呢?我以为哥哥会笑着说:你还记仇啊?那你就打我一个包吧。
然而,哥哥一言没发,默默地低下了头,好长时间才对我说:那是我爸爸给我买的。在送我来咱家那天在半路上偷着我后妈给我买的。
听了这话,我恨不得让哥哥再踢我一个大包。如果不是我,哥哥兴许会把那双鞋留到现在,因为哥哥到我们家后,他爸爸从来没有看过他一回,也没有给他再买过一分钱的东西。在哥哥的记忆中,爸爸就是那双凉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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