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ktv

“啪！”淘愤愤地合上单词，一大清早就爬起来，跑到如牛乳般晨雾笼罩的长廊，大声朗读单词，注意力集中了不到45分钟，她就像一只瘪了气的气球，软软的靠在长廊的凳上，刚刚硬塞进脑子里的单词突然发作起来，她感到胃里的牛奶一阵翻腾，她咽了口唾沫，硬是把汹涌泛滥酸气逼了下去。她缓了一会，站起身环视四周，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刚过7点半”她心里一边默默念着，一边把那本单词胡乱塞进书包，然后背上书包逃出了长廊。

“有哪里可以去呢，大清早的。”她自语道。这会回去同屋的女孩说不定还没起床，刚才早起洗漱的乒乒乓乓已经招来辗转反侧无声的抗议。

不知不觉她竟走出了校门，马路上一天的喧嚣已经有了眉目，她整理了下被单词搅乱的情绪，让心情随着脚步一同上路。

淘昨天跑去见了网友，这是第几次见网友她自己也记不清了，自从和那个大她两届的男孩渐渐失去了联系之后，不断地和网友见面就成了她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昨天见的那个男生是同城的一所高校学体育专业的学生，他们约好在他们学校西门见面，她穿一件白色套头衫，胸前是大大的维尼熊。他戴一顶阿迪达斯的帽子，蓝色的。见面之后男孩很热情，提出要请她吃饭，她照旧礼貌地回绝了，草草敷衍了男孩“下次什么时候见”的追问后，就说再见分手了，这里之所以不描写这个男生的外貌，是因为她实在记不起来，就像她记不得这是和网友的第几次见面一样。这些网友好像只是影子，一个个层层重叠，脸孔，身材，发型仿佛都是空白，是的，可怕的空白。淘回去后，把qq，msn和手机里电话本都大清洗了一番，挑挑拣拣好像在菜市场买菜，那些不常联系的同学，网友，还有那些不相干的朋友分程度拉到陌生人或者黑名单，她油然生出一种大快朵颐的快感，当然这个比喻似乎不大恰当，她想做的只是斩断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她兀自回忆着，脚步已经站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段。这个幽静的城市目前正在向联合国申请世界最适合居住的十大城市，随处可见的杨柳依依，行人徐徐，淘问过他是不是很喜欢这个城市，“这个城市最适合养老。”他嘴角狡黠地翘起来，嘻嘻的笑出一脸纯真。淘在这样的微笑里几乎要醉了，淘知道自己是爱过的，只是不肯承认而已，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理所应当淡了吧。很奇怪的是，那个手机号码至今如鬼魅般不肯散去，牢牢地刻在淘的脑里，尽管在大半年前淘就删了他的所有联系方式。淘一度5分钟内接连7次拼命打这个号码，之前她非常鄙视打骚扰电话的行为，但是那次她也说不清原因，就这样鬼使神差地一遍遍拨这个号，可是，电话那头如一口深不可测的枯井，她投的那七颗小石子根本没有任何动静，只是自顾自地坠落。淘默默挂了电话，眼泪不可遏制地涂得满脸都是。

淘的室友看到泪雨滂沱的淘，也不奇怪，也不劝阻。别看淘这姑娘平时一副没心没肺，寝室里嘻哈得最傻最凶，但也经常动不动掉个眼泪什么的，她们早就见怪不怪。等到见淘一个人擦干了眼泪，拍着她的肩拉她去吃饭。淘也不委屈，照旧吃饭打水，上课打盹。只有淘自己心里明白，自己是真正沉默的人。一个人沉默不沉默，内向还是外向，不是看他说了多少话，而应看他说的内容。抵达不到内心的东西，说了再多也是白费。久而久之，同屋子里有个特别好胜的姑娘，总是有意无意的讥讽挖苦淘，什么从县级市来的，整天迷迷糊糊，没有主见啦，如此云云。淘仍然嘻嘻哈哈地应对，她早就打算把心磨得跟石头一样坚硬，等将来突如其来的箭啊刀啊的，射不穿也砍不断，说不定还会以第二宇宙速度反弹回去，或者就像吸魂大法那种。碰到这样的室友，淘反而暗自高兴，淘秘密地把所有的讥讽和不为人知的落寞牢牢地缝合成一张锐光可鉴的牛皮，拍起来咣咣响。她发誓有一天要赎回尊严，为此她感觉自己简直就是个现代版女夸父，不到渴死绝不放弃。可是淘，你为什么会哭呢？

“你找死啊？”淘猛一抬头，这不正撞在车口上吗，淘吓得唯唯诺诺，随即发觉这个怒目圆睁的司机竟有如此浑厚纯正的男中音，如果吐出来的不这么粗野，再经过正规训练，完全可以成为电台dj，俘获一大批少男少女的萌动的心啊，淘不禁笑起来。

“神经啊？”司机发觉了淘的笑更愤怒地一踹油门跑了，车屁股拖拉着两尾滚滚蓝烟，此时看起来像是被烧着了尾巴的猪，淘不觉又笑起来，少女的笑容娇艳若花。可是他怎么就没发现呢？

淘做出了个决定，这时她已经走到ktv门口了，她要去唱歌。请你们展开丰富的想象力，淘此时竟像个朝圣者，ktv在她眼里俨然是个神圣的庙宇。在这座城市北边的小小几条街游荡了若干个小时的淘，终于找到了暂时可以安放她此刻心情的容器。

你们可能觉得ktv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去过无数次。可是不知你们记不记得，电影《毕业生》里那个男主角第一次入住酒店时的激动和慌乱，淘的心情倒是比较平静，只是手续慌乱了点，是要大包厢还是小包厢还是中包厢，是先付钱还是后付，好在前台小姐很热情很周到，一一介绍完毕，领着淘去了她要的包厢。在包厢和包厢的走廊里，淘隐约可以听到其他包厢里传来的鬼哭狼嚎，姑且算是吧，起码这个可以让我们揣测此时的淘是怎样的一种非常微妙的，看似平静却激动得颤抖，又有些不熟悉的恐惧了吧。总之其他人的嚎叫让她非常惊悚。

服务小姐走之前，一般是关切一般是客气地说：“你别急，说不定你的朋友一会儿就到，要不你先唱几首歌暖暖气氛？”

淘慌忙点头说好的好的。人在非常紧张的一种心态下，往往会掌控不了自己的思维和语言，淘装模作样地跑到前面去选歌，好不容易等小姐走了，才一屁股瘫软在沙发里，淘几乎是陷进了这样柔软的沙发，房间里空无一人，空无一人。不相称的寂静让淘毛骨悚然，她渐渐坐起来，四处张望，我在哪儿，这是哪里？？

淘只要了一个中包厢，只是此时这里为什么变得如此空旷，白炽灯白辣辣的光一下子刺入她的眼睛，淘微闭起了双眼，眼泪渐渐溢出眼眶，像一条条虫子，带着温热的体温在脸上酥酥地蠕动。突然眼泪汹涌起来，决堤一样的冲破所有防备，遮掩，还有那些不利落的假笑，那些虚伪的寒暄，那些长此以来积淀的所有屈辱，讽刺，挖苦全然爆发了，眼泪冲刷如黄土高原上的沟壑。

淘开始唱歌，一首一首，像一条受伤的母狼。她攥着话筒，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吼，缠绵悱恻的歌，豪气冲天的歌，唱出来的却始终是呜呜咽咽的哭泣。迷离的泪眼里她恍惚感觉到去年冬天的那个晚上，他第一次隔着手套拉起她手的情景，那种触电式那股暖流此刻再次不可遏止地喷射出来，只是这次霎那间冰冻了她全身，她瑟瑟发抖蜷缩在沙发里，此时此刻，那另一个人是否知道有一个女子为着她这样的流泪不止？还有，那个吻。他给他的吻，轻轻地印在额头，如坐春风，为此淘傻气地留起了刘海。而此刻淘疯狂地撕扯自己的头发，一直以来她掩饰得如此完美，却最终骗不了自己。

淘第一次来ktv，她从来不唱歌，大一社团搞活动咬着牙报上去一首《童年》，还紧张得一个礼拜都睡不好觉，天天晚上跑到夜深人静的操场上去练，幸好最后这首歌被取消了她才松了口气。淘此时真的累了，她完全忘记了这是在哪里，忘记了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只需要唱歌，沿着惯性的轨道卖力地唱，唱到筋疲力尽，唱到天昏地暗，唱到嗓子哑了再也喊不出为止。

只是，真的天昏地暗了。

淘躺在黑暗里的包厢里，一动不动，眼泪已经干在脸上，整个脸硬梆梆的。她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间的灯光没了，声音没了，这房间没有窗，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淘隐约想起自己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她躺着安静地回忆。外面已经开始喧嚣起来，门被撞开似的，从外面急急闯进来一个人。淘翻了个身，吊着头望进来的那抹人影，“对不起，我们这里供电不正常，请您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

淘默默收拾起自己的包背上，穿过嘈杂的人群走出了ktv。

她想起了所有来之前的境况，记忆缺失的唯有在ktv发生的所有，她仔细打量自己，从上到下仍是完好无缺的，只是马尾有点松散，这证明自己没有遭受任何暴力事件。外面已经是冬天的傍晚，路灯亮起来了，黄黄的，正是她喜欢的颜色。她在这路灯下定睛看了会蚂蚁打架，又去了趟公园，逗弄一个老太太怀里的小婴儿，婴儿笑得嘎嘣嘎嘣响，淘也笑了。还饶有兴致地玩了一把沙子。忽然手机一阵骚动，她翻出一看，是那个曾经跟她生气时脸像一块烧红了的砖头的室友，问要不要等她吃晚饭。

淘心里一股热流，循着一盏盏亮起的路灯急急往回走。

可能她真的忘记了，可能只是不记得，但是不记得的一定是不再重要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