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那年无冬季天衣水月

发表于-2005年11月12日 中午1:31评论-0条

那年无冬季

(一)

大学毕业那年,我和所有初出茅庐激情沸腾的热血青年一样,带着无限憧憬和几分平步青云的功利思想来到沿海开放的s市。s是一座繁华的经济特区,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带着超现实的前卫风格居高临下的俯瞰着街道上卑微渺小的人流,晦暗不明的太空玻璃在阳光下反射出金属一样坚硬的冷光。大街上到处林立着漠然傲慢的路线牌、巨型广告灯箱和忙碌穿梭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流。

一到夜里,操劳了一天的都市男女如狼似虎的倾巢而出,流光溢彩歌舞升平的夜生活里饱含着一种扇情大胆的挑逗,一种晦涩含蓄的暗示,人们尽情享受着后工业时期物质带给自己感官上的享受和刺激。这里到处充斥着香水、口红、酒精、快餐、交易和让人迷失方向的薄薄雾霭。

s市是一个卧虎藏龙群英汇聚之地,我一时很难找到称心的工作,迫于生计,只得退而求其次,先后当过超市收银员、售楼小姐、保健品推销员……,直到最后我在一家大型广告公司的策划部谋到一份差使,我的生活才渐渐稳定下来。

第一次在健身房遇到教练方涛,是一个盛夏的午后。窗外,一株修长挺拔的椰树在微风中徐徐舒展着苍翠的枝叶,摇曳生姿间流露出款款深情。五月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影在屋中,他健美壮硕的身躯在地上勾勒出粗犷的线条。他温和的回答着我的咨询,这男人身上有一股随和忍让、乐观坚定的气质,我看着窗外,一片艳阳之下,盛夏,悄无声息的来临。

接下来和方涛相处的日子,我从这个来自山东农村的男子身上第一次彻底了解到平原的含义,无限辽阔的容纳着一切。我喜欢他的纯朴、敦厚、和他身上特有的草木的清新与泥土的气息。在这个浮华躁动的时代,他是夜莺、鲜花和奶油色拉里一股清澈的流泉。我们租下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开始了相濡以沫的夫妻生活。我们的故事没有跌宕起伏的浪漫,从头到尾只有一种稳固牢靠的紧密相连。

方涛参加了由健身中心举办的一次攀登珠穆朗玛峰的极限挑战,队伍在半山遭遇雪崩,方涛和几个队员与总部失去联系,当地政府已经展开大规模的搜救行动。方涛的上司在电话里小心翼翼的暗示暗示我作好最坏的打算,我握着话筒,一股钻心透骨的寒意流遍全身。

一连两天,方涛音信全无,我在绝望的恐惧中带着一丝渺茫的侥幸盼着奇迹出现,楼梯间的阵阵脚步声和刺耳的电话铃都会让我心跳加快,我感觉就象坠入深不可测的深渊,四周没有可以依附的着力点。很快,无边无际的夜色便彻底吞噬了我。

我坐在写字间里,恍惚中,方涛正在窗外的大街上朝我挥手,我奔到窗前,只有阴云幽怨苍凉的眼神冷冷的静观着分分合合的苦乐世间。我抓起一盆塑料枫树,一扇接一扇的敲砸着玻璃,模模糊糊中,同事们骚动着四处逃窜,又在模模糊糊中,几个魁梧的保安向我冲来……

当我恢复意识时,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个满头白发、神情和蔼的老医生笑容可掬的安慰我一番,他身后两个高大的男护士正虎视眈眈的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那样子让我有一种四面楚歌的危机感。老医生开始对我进行心理测试,我带着敌对仇视的心理以沉默抗拒。老医生耐心的疏导着,我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思维变得混乱迷糊,我突然歇斯底里的推开他,一路尖叫着奔向门外。两个早有防备的男护士敏捷的栏住我,我疯狂的扭着他们厮打着,老医生麻利的拿出注射器冲上来,吸液、扎针、注射,刻不容缓的一气呵成。我挣扎了一会,沉沉睡去。

(二)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一个人影无声无息的出现在我面前的地上,我茫然抬头,神情呆滞的端详着他,良久,泪水无声滑落。

病房的走廊上,方涛和老医生无声对视着。老医生安慰着:“小伙子,不要太担心,事情还没有完全绝望,你女友只是长期生活在压抑烦躁中,再加上你的失踪带来巨大的失落和恐惧,才导致她的精神间隙性分裂。她现在能认出你,这就是个好的开端,只不过……”方涛紧张的追问:“只不过什么?”老医生笑了笑:“从目前的病情看,你女友有轻度的攻击性人格障碍,简单说就是有几分暴力攻击的倾向,这种症状如果继续发展,后果非常可怕。”方涛说:“那我该怎么做?”老医生说:“尽量不要刺激她,多缓解她的心理压力,还有,多疏通她,消除她对社会的逆反、仇恨心理。目前,北京市第六人民医院是治疗这种病的权威之一,你们还是到那里治疗的好。”

方涛的上司给了他半年的带薪假期,健身中心的同事会员们纷纷慷慨解囊,为我们筹齐治疗所需的费用。我们来到北京,经过四个月精心治疗和方涛无微不至的关怀料理,我的病情大有好转,认知清楚、思维正常,焦虑烦躁的情绪也日趋稳定。

回到s市,我们的处境更加阴暗艰难,邻居们都在背后小声议论我这个疯子,孩子们更是如遇瘟神似的退避三舍。摆在我眼前的就业之路更加崎岖坎坷,我只得隐瞒着病情四处乱撞,可迎接我的是一堵堵冰冷坚硬的城墙。面对着暗淡的前景,我的病情又开始复发,几次反反复复的住院治疗,让我们背上沉重的债务。

生活的重担全落在方涛的肩上,他不光要挣钱养家,还得细致小心的呵护着我,我就象一块玲珑剔透而脆弱的水晶,即便是一阵风、一丝雨,也能轻而易举的将我击得四分五裂。在他面前,我感觉自己又象一株盛开在原野上的花朵,尽情摄取着阳光雨露张扬的怒放,尾随着这幸福而来的,是一种知足、感恩和无法释怀难以言状的负罪感。

健身房来了一个新学员――阳丹,阳丹是当今中国画坛名声鹊起的青年女画家,她性格开朗热情、待人诚恳,丝毫没有名人的架子,在健身中心人气极旺、口碑极好。

茶楼的一间包房里,阳丹和方涛相对坐在一张玻璃茶几前。方涛摸出一个信封说:“这是借你的钱,你点点。”阳丹沉默着没有反应,她轻轻搅动着咖啡,铁勺和瓷器碰撞,发出清脆声响。良久,她诚挚的说:“方教练,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方涛苦笑着说:“你们给我是帮助已经够多了。”阳丹犹豫一会说:“我正要招聘一名人体模特,不知方教练有没有兴趣做我的兼职模特?’’方涛眼神一亮:“可是时间方面我不是很充足。”阳丹呷了以口咖啡:“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尽量调解到你工作之余。”

画室里,赤luo着身躯的方涛象一个洪荒时代巨人。两块扇形的夸张的高高虬结怒凸,似乎要撑破皮肤破空而出,平坦对称的腹肌象一片窄窄的平原,修长粗壮的上力度饱满的肌肉勾画出奔放野性的线条。方涛单膝跪在地上,右肩顶着一个倾斜的十字架,方涛竭尽全力的维持着十字架的平衡。阳丹满意的放下画笔,舒了一口气:“好了,终于完成了。”方涛穿上衣服,阳丹拿着画走到他面前:“这幅画送给你。”方涛一怔,说:“不,这礼物太珍贵了,我不能收。”阳丹说:“这幅画完全是你激发了我的灵感,你应该收下。”方涛红着脸:“可我并不懂画,这画有什么含义我一点也不知道。”阳丹莞尔一笑:“你不说你女友是从美术学院毕业的吗?她会懂,也希望她会喜欢。”

(三)

方涛异常的举止对处于崩溃边缘的我来说无异是一记寿终正寝的丧钟。偌大的屋子里处处盛开着空虚的死寂,空气中的尘埃似乎都变成沉重的巨石,压得我难以呼吸。窗外灯红酒绿的七彩夜空仿佛是一个充满诱惑的罪恶之果,我感到一种失去依赖的惶恐不安,就象一群出征前的士兵找不到统率全军的将领,失去了主宰、信心、勇气,溃不成军的四处逃窜。

就在我脑中乱作一团,方涛回来了。我不动声色的问:“这么晚了,你去了那里?”方涛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轻描淡写的说:“和几个同事出去喝了几杯。”我淡淡的问:“和谁?”方涛流利的说:“雪狼、大块头。”我尖锐的戳穿他:“你撒谎,我给他们去过电话。你到底在外面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如果你厌倦了,现在就给我滚,滚,我不想在见到你!”我的病顿时发作了,我象一只疯狂的野兽抓起烟灰缸扔向他,尖声嘶叫着扑向他。方涛慌忙用力抱住我,一连叠声说:“你别激动,我在外面找了份兼职,我瞒着你是不想让你内疚,你不能再承受心理压力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我发誓,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拿起茶几上的画,画面上人物线条奔放而细腻、眉目生动传神、画面明暗对比的色泽鲜明,我说:“这画上的人是你?”方涛点头,说:“你说这幅画有什么意思?”我彻底平静了:“她要你支撑起道德、信念,平衡完整一个女人摇摇欲坠的世界。涛,你做得很好,只是太苦了你了。”我泣不成声,泪,湿了一脸。窗外,天心处,一轮圆月异常的满。我紧紧环抱着他健壮的腰,我怕,无边的夜幕会吞噬掉那一泓清澈的月光。

阳丹的生活并不象表面那样风光无限,她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她的前夫卷着她的大部分积蓄和一个女人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次婚变使她对婚姻丧失了信心,她就象一只潜入深海的热带鱼,小心翼翼的回避着珊瑚枝丫和善意接近她的同类,一个人自由自在冷冷清清的在海底深处四处游弋。

阳丹渐渐成为我家的常客,对我,她没有同情或歧视,反而有一种淡淡的嫉妒。对这个友善率直的女人,我感到一种岌岌可危的紧迫感,我害怕她羡慕我的眼神,害怕她在方涛面前流露出的热情和没有保留的援助。我象一个敏感的大夫,严密监控着一个携带传染性病毒的患者,密切的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画室里,方涛一丝不挂的趴在一堵黑色的道具墙前,他身边横置着一个破损不堪的马车轮,一堆具有象征意味的垃圾。方涛右手握拳,用力砸着墙,仿佛要砸开一条出路。

阳丹悄悄走到他身后,片刻后,她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方涛宽阔的后背。方涛浑身一战,缓缓转过身,阳丹猛扑进他怀里,火热的吻粗鲁而狂野。渐渐的,方涛有了反应,伸手除去阳丹的衣裳,相拥着滚到地上……。阳丹的手从方涛的胸前滑到两退之间,方涛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艰难的推开阳丹,背对着她,低声说:“对不起,我很爱我妻子,我不伤害她。”方涛穿上衣服,快步走出画室。阳丹颓坐在地上,捂着脸小声抽泣着……。

( 四)

冬天来了,方涛再也没有去过阳丹的画室,生活又一次陷入捉襟见肘的窘迫中,房租、治病、还债、生活开销……,象一把把闪亮的尖刀威胁着外我们。我始终没有找到工作,生活的重担依旧压在方涛一人的肩上。方涛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沉默怪僻、易怒易躁,时时一个人对着窗外出神,眉宇间带着浓浓的倦意。有一次我失手打碎了一个花瓶,他居然不依不饶的冲着我声嘶力竭的大吼大叫,看到我害怕时战战兢兢的表情后,他才跪在我面前,抱住我失声痛哭。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次的哭声,尽情宣泄的,没有掩饰的悲号,让我觉得撕心裂肺的,痛。我们相拥,在一个被世人遗弃的角落里,亲吻,谅解。

那一年,从不下雪的s市下起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只是,这个冬天并没有让我觉得太冷。

灾难又一次降临,方涛在一次夜归途中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轿车撞倒。

我心如火燎的赶到医院,主治医生告诉我,方涛头颅里有大块的淤血,右腿骨折,右膝韧带断裂,必须立刻组织手术抢救。

我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方涛的几个同事和阳丹先后来到医院。阳丹坐在我身边,她似乎铁别冷,竖起风衣领子,把脸深埋在衣领中,双手环抱着自己瑟瑟发抖,双脚在地上不安的蠕动。那一刻,她显得软弱而恐慌,我甚至能感觉到她混乱失频的心跳。

手术室的灯熄了。主治医生走出来解下口罩,说:“病人已经没有生命危险,头颅里的淤血已经清除了,至于有没有脑震荡,还要再观察。”

阳丹头靠着墙,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眼角的泪痕依稀,一幅劫后余生的感激之情。我一切都明白了。

方涛住院期间,我常常借故溜开,把方涛留给阳丹照料,自己在暗中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有几次,阳丹趁着方涛熟睡后,捧起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温柔的摩擦,或是在四顾无人时亲吻着他红润的嘴,如风掠樊篱、蜻蜓点水般轻盈、羞怯。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就象水到渠成般不可抗拒,伪装不了也掩饰不住。我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痛楚和失落,还有种为方涛而生的由衷的欣慰。方涛太累了,他应该找一个供他憩息的港湾。

四个月后,方涛出院了。阳丹开着轿车送我们回到家,等一切收拾妥当,我送阳丹走下楼。一路无语,只有呼啸的风声在天地间苦闷的怒吼。阳丹钻进车里,我将头探进车厢,真诚地说:“答应我一件事,替我好好照顾方涛。”阳丹一愕,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平静地说:“我的意思是,方涛完全值得你爱。”泪水蓄满了我的眼眶,我转过身,一路小跑着离开。

那一夜,我缠着方涛没完没了的疯狂做爱。方涛体内似乎蕴藏着取之不尽的能量,我象一只贪婪的、永不知足的野兽,一次又一次的尽情享受着这个从一开始就为我劳累的男人。

天亮了,方涛熟睡的样子格外安祥。我为他盖好被子,提着皮箱走到屋外。天上,正飘着稀稀疏疏的雪花。泪水如泛滥的潮水在我脸上放纵的奔流,心,仿佛被利器肢成得碎片。我不敢回头,身后,仿佛有一根绵绵的丝线牢牢的系在我手腕。我一路小跑,踉踉跄跄的脚步在薄薄的雪地上写下几行深深浅浅、曲曲折折的诗行,――关于爱和我无可奈何的背叛。

(五)

我回到故乡黔北,在离家不远的城里找到一份工作。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摆在我面前的是一种崭新的生活。

听说方涛发疯似的四处找我,由他吧,这一切终究会过去。我现在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一个人喝茶,一个人逛街。身边的位置,一直空着,一直为人保留着。

我走出电影院,暮色四合。街边的路灯发射出桔黄色的光芒,温馨而浪漫。不知哪家音像店里播放着一首三十年代的怀旧金曲,嘶哑单薄而略带空洞的声线,伴随着“喳喳”的杂音在苍穹下袅袅回荡,说不出的幽怨苍凉。我踩着青石板砌成的大街,粉红的高跟鞋在石板上摩擦,撞击出清越、嘹亮的回响。四周的男女成双度成对,唯我,孤独、固执的,婉婉穿行。

――涛,下一世,我来找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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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千山我独行点评:

期待首发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