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城市没有海
(一)
如果说北方的风情是一杯甘醇浓香的酒,那贵州的风景则是画屏上一阕用丝线镶嵌的清新隽永的宋词,带着深闺少女在珠帘后纤巧优雅的身姿,尽显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婉约之作。
一提到贵州,人们不由得联想到掩映在苍松翠柏里羞涩一瞥的翘角红亭,红亭四周轻垂慢拢、随风飘摇的薄纱,亭中石桌上古朴的香炉,从香炉里偷浮暗渡袅袅释放的炉香。极具区域文化特色的吊脚楼静静伫立在水边,石拱桥在碧波上勾勒出柔和的弧线,就连一对离人在河边青石板上折柳惜别时一声依依不舍的“珍重”,都被竹筏上渔姑手中那阵低沉呢喃的琵琶精心雕琢得细腻而缠绵。--这就是我的家,一个远离海滨的城市。
第一次在深山里的农家小院遇到余敬时,院外盛开着一望无际的的油菜花,金黄的波浪随风流淌,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山脚下四处回旋。一条河流穿过油菜花地蜿蜒铺展,如丝绸般光滑柔软,山峦上的晚霞在愤怒燃烧,夕阳下是一片绿得固执的青山。
即将离任的老处长说:“这位是你们的新处长余敬,大家认识认识。”我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有南方男人的小巧,但不精致,他的笑容热情,仿佛又少了些诚恳,总之他绝不是那种一见就难忘或让人喜欢的男人。
我在一家国营企业看门,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从事这种工作的确让人颇有微词。我终日倚靠着冰凉冷漠的铁门,在别人的歧视和白眼中惨淡度日。以我为素材的各种流言铺天盖地、风起云涌,其中最荒唐的一种版本是我父母是近亲结婚,以至于生下我这个低能的弱智。我淡笑,缄默无语。在种种粗暴傲慢甚至是凌辱下,我渐渐学会不生气、不争辩、不理睬。回到家,我日复一日地写一些似乎永远没人会欣赏的文字,我在默默的积蓄中忍耐,从热情到平静,从平静到沉沦,从沉沦到麻木。我是一朵与世无争历经风霜的野花,在人迹罕至的山涧自开自谢,憔悴、苍凉,但倔强、优雅。
我住的城市,半城绿叶半城水,遮天蔽日的林荫里,常有鸟儿欢快的啾鸣,或许是有了摩天大厦的阻隔,那歌声中缺乏一种行云流水的酣畅淋漓。阳光照耀大地,似乎也缺乏一种张扬的力度和温暖,显得慵懒、无力、虚弱。我对一切都抱着愤愤的敌对心理,一切都让我感到苦闷压抑,我厌倦了所有声音,其中包括我自己。
余敬第一次接近我时,对他的到来我有种本能的警惕和提防,我敏感而细致入微地揣摸他的动机,小心翼翼地抵御、疏远着眼前的陌生人。余敬几经尝试都无功而返、铩羽而归,他笑了笑,依然是那种似乎缺乏诚挚的笑,说:“看来,我们都需要时间。”
茶楼里,我和余敬相对坐在沙发上。地面铺着猩红的地毯,墙角有两盆伟岸挺拔的棕榈,橘红的光芒从洞灯里朦胧地倾泻,幽幽暗暗、怨而难明地传达着一种晦涩的苦楚,钢琴师在一边专注地弹奏着悠扬的琴声,传入我耳里变得说不出的苍白、空洞。带着拜占庭风格的门洞,石柱上挥动着翅膀的天使塑像,印花玻璃,处处显示出设计者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巧夺天工的艺术构思。置身于富丽堂皇的大厅,我对这无可挑剔、美仑美奂的环境就是有种说不清的不平、不满。
雾气从茶杯里氤氲升腾,我漫不经心地吹着雾气,用简短的话敷衍着余敬。他沉默一阵,突然说:“你的世界太封闭了,你应该去看看海。”我平静地说:“我住的地方没有海。”他笑了,仿佛依然是缺乏诚挚的笑,说:“有心的地方就有海。”
窗外,知更鸟在树枝里欢唱,清脆的叫声撞击着微风,沉定出一丝婉转空灵的回响。这自然界简洁流畅的一问一答,仿佛一僧一俗在松下参禅时涅槃顿悟的机锋。被树枝过滤的月光泛出温泉的光泽,一片如水的清澈透明。
余敬的话并不能从根本上宽慰超脱我,只是让我感觉到一种被关注的幸福,尽管那只是一星微弱的火光,尽管那星烛火照不亮一条幽深曲折的长巷。
(二)
我常常病倒,咳嗽,容易疲惫,容易睡。不知从什么时候喜欢上酒,那泛着琥珀清辉的酒光,让人在醉生梦死中忘了一切,喜欢那种短暂的混混沌沌的麻木状态,喜欢在物我两忘的境界中找到片刻的安宁,虽然酒醒后,是一片更广阔深邃的空虚。
和余敬在酒吧里的见面纯属偶遇,他和两个朋友走进酒吧时,我正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前喝得酩酊大醉。余敬走到我面前,我吃力地睁大朦胧的醉眼,扬了扬手中的酒瓶,说:“是你,真巧,来一杯?”余敬夺过我手中的酒瓶,皱着眉说:“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
余敬扶着我走出酒吧,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在夜空中时明时暗,两排直插云天的高楼大厦漠然对峙,大街上车流行人仿佛在躲避什么似的仓惶逃遁,高不可攀的路灯带着一丝凄凉的讥诮俯瞰着繁华而荒凉的都市。迎面走来一个步履蹒跚的酒鬼,他一把抱住我亲切地问候,随即嚎啕大哭地对我倾诉他的苦痛和他老婆的种种罪恶。我安慰着他,不时大声诅咒他那该下地狱的老婆。余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分开我们这对惺惺相惜的陌生酒鬼,那酒鬼死死抱住一棵树,奋力挣扎着对我声嘶力竭地大喊:“老弟,听哥一句,千万别相信女人,尤其是你的妻子。”
雨,纷纷扰扰地下起来。雨水淋湿我的头发,我渐渐清醒了,说:“你去陪你的朋友,我可以自己回家。”余敬沉默良久,说:“我不太放心,还是送你回家的好。”--你们或许没有见过南方的雨,温情、含蓄、委婉地在天上划着曲线轻盈飘至,水气在空中四散弥合,朦胧烟雨中带着清新的诗意,风过处,传递着草木的清香,一丝丝、一缕缕,沁人心脾。
余敬托人给我找了一个女朋友,初次见面,那女孩对我印象颇佳,毫不在意我的工作和我微薄的收入。相处几天,女友的母亲提出要和我见面,见面的地点被那老人家别出心裁、独具匠心地安排在家属区的门卫室。老太太支支吾吾、含沙射影地嗫嚅半天,终于撕下温情脉脉的面纱,一针见血地问:“你年纪轻轻地呆在门卫,是不是身体有什么病?是不是有些智障?是不是好逸恶劳、不求上进?……”
茶楼里,余敬面带愧疚地与我对视,场中一片死寂。我淡淡一笑,说:“你不用歉意,我早已经习惯了这种遭遇,你放心,伤不了我的。”余敬迟疑一阵,试探着说:“其实我有些话一直有所顾虑,不知该不该说。”我平静地说:“你直说无妨。”余敬坦诚地说:“你还年轻,呆在门卫的确不是个事,你如果真想换个岗位,我可以和人事厂长说说看。”我苦笑着说:“你还不了解我吗?一点气候变化都让我伤感不已、浮想联翩,到了生产线上,早晚会捅漏子。”余敬沉默一阵,说:“这么大一个企业,总会有适合你的岗位,我先申明一点,我只能给你说说看。”我犹豫很久,说:“还是我自己去找找人事厂长。”
人事厂长停了我的请求,温和地微笑着,和蔼可亲地说:“好哇,年轻人就该有点上进心,你有这样的想法我很赞赏。明天我要到北京去开会,回来后我再给你调节,希望你把握好这次机会,不要让我失望。”
我再次受到凌辱,一个买菜的女孩把菜摊摆在工厂的正门口,我再三催促她搬走,那女孩无动于衷的充耳不闻。我万般无奈之下把菜摊搬到一旁,那女孩把菜摊搬回原位,一手插着腰,一根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凶悍泼辣地说:“旁边的菜摊你不赶,偏偏来欺负我这小姑娘。这摊子今天我是摆定了,有本事来打我呀,你这看门狗,瞧你那副熊样。”
多年压抑的怒火终于象喷涌的火山爆发了,我怒不可遏地飞起一脚踢到她的菜摊。那女孩立刻盘膝坐在地上,一边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一边用双手有节奏地拍打着双膝,揉和着说唱音乐元素的哭喊显得摧肝断肠的悠扬婉转:“……我不过是想买菜来凑点学费,各位叔叔伯伯们呐,你们睁开眼睛看看,这些菜都是我从菜贩子手里赊来的,天哪,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路人纷纷驻足,根据现场断章取义的画面和那女孩生动传神、入木三分的精湛表演,行人们纷纷站在她的立场上谴责我。众人的声讨对那女孩无疑是一个含蓄朦胧的鼓舞,一种坚定放任的支持,那女孩站起身,带着视死如归、舍生取义的大无畏精神惨叫一声:“我今天和你拼了。”她先是用力一跺脚,紧接着拍拍屁股上的灰,最后开始除魔卫道的进攻。她以头为武器,长时间哀嚎着向我倾尽全力撞来……。
我走进门卫室,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就在那时,人事厂长走进门卫室签字登记,我当时铁青着脸,眼里蓄满泪水,急忙扭转头,我不愿被人看到我的痛、我的泪。
打那以后,人事厂长对我的招呼或者若有若无地点头、或者从鼻孔冷哼一声、或者干脆装作没有听见,几次下来,我终于走上极端。每次见到他,我面罩寒霜地视若无睹,傲慢地走过他身边。
我渴望被爱,可是我更热衷于仇恨。爱一个人只是犯错的开始,恨一个人才是真正的了解!恨,让我坚定、让我年轻、这些年恰恰是我仇恨的一切在激励我不断拼搏进取,为了他们,我一定要撑下去!
(三)
青石铺砌的林荫小道上,我和余敬一路缓缓行来。月色透过树叶的缝隙温柔地覆盖着大地,几声蛙鸣从草丛深处传出,清风阵阵,带来四散飘舞的蒲公英。
余敬长叹一声,说:“要不,我再去找找人事厂长。”我冷冷地说:“不用,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说实在的,我不需要谁来理解我、喜欢我,我也不会喜欢谁!”余敬轻轻一笑,说:“也包括你老哥我?”我一时语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确确实实喜欢上这个老哥,喜欢他沙哑的声音,喜欢他关切的眼神,甚至他语气中浓烈的烟味,也让我凭空对他多了几分尊敬。余敬小心谨慎地注视着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我认识一个心理医生,你应该找他咨询咨询,改天我和你……。”我漠然打断他:“我不去。”余敬苦笑着说:“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那我送你一本书,这是我特地到书店给你挑的。”我接过书,厚厚一本关于心理预防、治疗、调节的书籍。我心不在焉地说:“谢了。”
午后,我提着一打啤酒走进家属区,迎面,余敬和他妻子儿子其乐融融地走过来。我看着手中的啤酒,心虚害怕地躲进一棵树后,我怕,怕他那声温柔的斥责。
树下,一蓬淡紫色的矢车菊在阳光下放肆地盛开,张扬舒展的花瓣仿佛诉说着一个故事,这故事,与爱有关……。
余敬一再和我说起海,海的博大、海的辽阔。我知道,我确实该去看看海。
在深圳的大梅沙,我生平第一次接触到海。一望无际、极目远眺的海平面敞开无限包容的胸怀接纳着天空中的万事万物,一轮火红的朝阳徐徐升起。辽阔平静的海面恍如一块翠绿的画板,倒映着上升的朝阳,几只不知名的海鸟飞过海面,在画板上投下一抹移动的倒影。我站在沙滩上,柔软细腻的沙滩如同[ch*]女光滑而极具弹性的肌肤,海风中有一点烈,带着让人受宠若惊的热情吹乱我的头发,几棵高耸挺拔的椰子树在风里舒展着枝叶,深情款款伸出手臂揽我入怀。
其实,这些景色一直都在身边,只是我在仇恨中挣扎得太久而忽略了他们的存在。
回到家乡,我兴致勃勃地和余敬谈着海,他一直安静耐心地听着,我知道那是多余的,在这个男人心里,早就装着一片无垠的海。
我说完海,余敬开口问起我的婚期,我沉默很久很久,说:“再等等吧,我需要重新认识了解这个被我误会的世界。”余敬笑了,仿佛是那种永远没有诚挚的微笑,说:“我明白,你需要时间。”
我住的城市没有海,只是在梦里,我常常听到海浪的声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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