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民颇多苦辛，四季里忙碌不停，少有闲暇：春耕种，夏双抢，秋收忙，田间地头事满筐。最难得的却是年关。年关一到真是好，闲得好。散散悠悠，自自在在，乡民们活到这时候才算咂巴出人生滋味来，来年的日子便由此开启了头，蓬蓬勃勃地长，一节一节地高。

岁头腊尾，偏苦天气阴，风凛寒，暖阳难一见。此时家家屋檐下，萝卜串串，红椒条条，枯干的茴藤丝丝缠。猪肉腌制了，须用后山湿青松枝煨火烘熏，须熏得黄黑黄黑，油光发亮的，腻人的手。那猪是早在半月前即已屠宰利净的。汉子们抓罢副业，陆续返了家，便相互招呼帮衬，完事后吸根烟，喝杯茶，言语一番人情仍在。顺便接连着做糍粑（或称“粑粑”），四下里便氤氲起满屋的香，喧哗着一片的响。噼啪打糍粑声荡得人眼眩耳膜胀，却不忘各人手上捏起个热糯米团儿，急急地啜吃，骂一句“么子鬼天气喽！”，不由相视而乐。有嘴角余了饭粒的，便群起哄笑他是要留着到过年。

好容易天开晴了，乡民人家无论贫富，皆由女人家清检仔细全部衣物，擦洗干净各样家具，一并拿去曝晒，一时间花花绿绿的，短短长长的，屋场满院全是的。据说此举可辟除以往霉气，图个吉兆。汉子们撇撇嘴，自顾自地埋头闷着烟，并不去管。姑娘婶嫂们心眼里却认死了这个理，很讲究忌讳，而置办年货更是她们的拿手好戏。择个好日子，遂结对成群，车铃欢脆，嘻笑满路，到得集镇偏又不急不慢的，只拿眼去瞟、手去掂、嘴皮去问；货是比了三五家，转了好几个来回，人也似挑花了眼，还是回到先前的那一家，弄得个商贩们直喊告饶：“我的姑奶奶耶，买是不买撒！”

如此歇歇停停中诸事已毕，到大年三十这一天了。团年夜饭的热闹丰盛自不消说，在湘北的乡村，一年到头乡民人家惟以此餐饭为重要：对联要贴，鞭炮要放，大门小窗要闭，纵是再贫寒再吝啬的人家亦不免攒了全力准备菜肴。亲情乡情此时亦是浓而酽，屋场大多数乡民都是同一个本家，供奉同一个祠堂，就算平素再不喜欢出头结交的人家到了这一天也像换了个人，一见面就跟人亲热的不行：“恭喜您人家过个热闹年呐！”再有，在乡间路上两人走一起碰面了，年纪跟辈分轻一点的便对长一点的先打招呼奉上香烟，恭恭敬敬地用乡语祝福，空气里弥漫着、荡漾着，稠得有点化不开。

乡民人家相互间走动亦是免不了的，平日里大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地里的操劳把大家早早撵上了床，却是难得一同聚首的。现在好容易清闲了，可以坐下打打麻将，说说家长里短了，——男人们一下子个个成了牌场好汉，边上看牌的女人们则像一群初春的麻雀叽喳着，手中的针线缝着对自家男人的数落抱怨。而这时候主人家很利索地把茶水和零食悄然摆上了桌。那茶须是红糖芝麻豆子茶，咸茶绝对不行的，须在第二　遍上方可。零食呢，除了家家都有的红薯条、花生、橘子外，更多的是奶糖、糕饼和外地水果，在贫瘠乡间算得上稀罕物事，少不得要殷情劝客品尝。女人的嘴巴便不闲了，轻启朱唇暗暗里较劲谁家的炒货手艺好，来年争取要比试过她，心里是这么寻思着，脸上堆满了醉人的笑颜。

湘北的古巴陵一带把这种习俗叫做“坐人家”，旺堂堂的燃火终夜里却是必不可缺的，俗语说得好：“三十夜里的火，十五夜里的灯。”十五是说正月的元宵节，三十正是这旧历年的最后一个万家团圆的好日子。乡民们多嫌烧煤炉子气味重，亦不经济，遂用自制白炭（注：吾乡木炭的一种俗称）置于锅状炭盆底下，星星地燃起取暖，此为乡间俗谓之“烤炭火”。经常有人烤火时打盹去了，不小心把鞋袜烧焦、烤糊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接茬说话把这些大意的家伙嗔笑为“马大哈”。比起现在城里普遍的电炉来烤炭火一点也不逊色，还为乡民们增添了民俗风情的氛围，不少的糗事笑料值得他们抖落回味。亦有只在热烘烘火塘里支一截枯树干，聚一伙团团围坐着的，清一色老人家，此为老习惯了。老人们日渐衰苍的容颜映应着慢慢悠悠从口中吐出的土语，间或还含有随意哼唱的古调，便一并在星火明灭的微光里忽闪忽闪的，直撩人的心眼。

压岁钱平常人家皆早预留着的，不多，只五至十元罢，却颇具象征意义，亦浸淫了乡民们一年里的血汗和辛酸。盖其时鸡蛋两毛五一个，便宜些时只买两毛也。小孩子们却不管，得了钱，一个个笑逐言开，便舍得花一元几毛钱毛了各种鞭子炮、花炮，造些恶作剧吓的女孩子捂紧耳朵蹲下身子，大人们愠怒作势追赶方才罢休。在数年前的老光景里，还流行一种习俗，就是小孩子们大年三十夜里和初一早晨到屋场人家拜年准讨零食，使原本就喜庆的年味更显浓郁，真有趣得紧呢。大人们则守岁，零点时分须燃放鞭炮，应了古诗里说的“爆竹声中一岁除”，整夜便难睡上个囫囵觉，并不带懈怠相，翌日晨起上后山拜坟祭祖，轰轰响鞭惊得山里的野兔四处窜。

而后的日子里，乡民们更是耍尽了闲工夫：舞狮玩龙，搭台唱戏，元宵闹灯······如此闲里求闹直到正月十五后，眼看着年头渐行渐远，闲便又变成了忙，乡民们重新开始了新一年的辛勤劳作。

吾乡俗谚云：“人惟求旧，口不言贫。”他们囿于旧传统中，却不惧于贫困境地，颇能固守一方净土，自得其乐，当远胜“雪夜闭门读禁书”之娇揉闲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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