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人世间,一转眼已过去了43个端五节。这几十个端五节,除了1962年的端五,我全忘了,哪怕是才过去的今年端五,我也想不出能让我记住的情节,苦苦思索,也只能根据惯例来推导,就是每年的端五前后几天大概象征性吃了些棕子或咸蛋,这类东西少有自己动手制作,更多来自购买外面的现成,如今只要有钱,外面的物质是非常丰富的,应有尽有。这些年来惯例,年复一年,使我们失去了记忆,将过节的情景忘得一干二净。
几十个端五节过去后,如今在记忆的库存中仅留下1962年的记忆。如今,回忆起那日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如同昨日,大概永世难忘了。
1962年正是中华大地好不容易熬过三年被政府称之为“自然灾害”的炼狱般的日子,人们开始告别吃糠咽菜的年代。我家的米缸里第一次有了点积蓄。端五还未到来,母亲就早早许愿,端五节要让我们敞开肚皮吃个饱,并且制定了食谱——红萝卜干饭。我和五岁的小弟欢呼雀跃,天天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那年的端五,终于在我和小弟的苦苦盼望中姗姗来到了。母亲这一次没有让我们失望,没有象以往欺骗我们,让我们苦苦盼来一场空。一上午就忙着做中餐的准备。只见她早早从自家的地里挖来一大篮子红萝卜,大约十来斤重,将其刷洗干净,切成片,光这项工作就使我母亲劳累了两三个小时。而后就用升子量出大约五斤白米,将其淘好,看好时间,十点钟准时煮饭了。我和小弟那天没了玩耍的兴趣,一直守在灶屋里,看着这项工作的进行,并不停地问母亲饭好了没有?因为明明闻到红萝卜饭的诱人香气,可饭总是还没好,母亲那天很耐心地回答“没好”,全无以往的焦燥。在我印象中,煮饭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因为我母亲每日都在清晨三四点钟起床做饭,在如今看来感到不可思议,可那时煮饭确实要这么长的时间。我们家只有五个人吃饭,哥和大姐不在家。我二姐十二岁,我八岁,小弟五岁,回想起来都感到吃惊,我们家做饭的锅子很大,如今这样大的锅子,农村用它来煮猪潲。可是我们:一对中年的父母加上三个小不点,每餐都得煮那么一大锅汤汤水水糊口。尽管吃得如此之多,仍然时时饥肠咕噜,可怜的母亲时常饿昏在地。
饭快熟了,香气布满了整间房子,我和小弟馋得不停地咽口水,为了分散我们的注意,或者这几年来头一次这样郑重其事的过节,我母亲也来了兴头,一边烧火,一边同我们讲故事。她的故事开头总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一个村子里住了一对夫妇,男人聪明,但女的很蠢,全不谙事,蠢到连端五是个节都不知道。那年端五节来临的前夕,那位聪明的男人往家里买来一只大肥鸡,说是等端五到了杀了吃,说这话的时候被临村的一位痞子听到了,这个痞子深知,这家女主人是个傻子,于是第二天等她男人外出时,来敲这家人的门,这蠢女子听见有人敲门赶紧去开,问来人是谁,痞子回答:‘姓端名五,叫端五是也。’这女主人一听是端五来了,立刻热情招待,留下这叫端五的汉子吃饭,并将那只大肥母鸡杀了待客。小痞子吃得满嘴流油走后,那位丈夫回家了,只见一地的鸡毛,不见了那只鸡,忙问起鸡来,蠢女子告诉他的丈夫,刚才端五来了,故而将鸡给杀了招待端五,丈夫一听气极败坏,扯住蠢妇人就打,并教训妇人说:‘死卵咧,端五是个节气啦!’那妇人曰:‘根本没要接,他自己来的!’”。听了母亲讲的故事,笑得我和小弟前赴后仰,就这样在欢笑中等来了我们的午餐。
我们全家第一次放开肚子吃顿饱饭,吃的满嘴留香,赛过如今的山珍海味,只一会儿,风扫残云般地将个大锅里的五斤米外加十几斤红萝卜吃个底朝天。我的肚子吃得圆滚滚如同小猪八戒,胃里的食物似乎填到了喉咙眼,感到要爆了似的可是心里还是意未犹尽。三四年的饥饿,首次得到了补偿,这个难忘的端五节啊,第一次如此痛快地祭了我的五脏六腑。怪不得别人都说:“做鬼也要做个饱死鬼。”饥饿是件痛苦极了的事,如今绝大多数人不曾尝到过这痛苦之事,将个吃饭当成受刑罚,如今看一些人端着饭碗追着不吃饭的孩子满地跑,真叫我感慨万千!
记得那日饭后,正准备到外面去玩,忽然见大人们纷纷往外跑,对面我们称之为“台湾岛”的地方传来村民的高声呼喊:“快来人呀,邮电局的人淹死了!邮电局的人快来呀!你们有人淹死了!”,我不由自主的随着人流跑到外面,只见对面距我们百把米的“台湾岛”上,四个汉子肩上扛着一个赤条条的男子,往这边跑。那个男子在行进的颠簸中,屁眼里颠出了屎,一条一条地掉下来。这边小树林里立即有人牵来一条大水牛等候在那里,迅速地将扛来的人抱到牛背上,肚皮压住牛背,脸朝下,并赶着牛小跑,那牛十分温顺,并很解人意,在人的么喝下不停地颠着,但并不见有水从那男子的口中流出,最终一切都停止了,他的母亲哭个天昏地暗不停地向周围的人作揖,请求人们救她的儿子,人们说没救了,是呛水死的,也就是说是肺部进了水而死的。
这位死者是我们家隔壁邻居,一个叫莘豪的英俊小伙子,矮我哥几届,当时正在读高中。那日,吃过端午饭后,一个人到南湖边刷洗四妹的尿布。看见湖里有人在摸蚌,一时眼热也跟着下去了,并且很快就有了不少的收获,他将所得,学着别人的样子抛上岸边,他万万没有想到,别人可以这样干,而他不行,因为摸蚌的均是附近村民,对于他,一个邮电局职员的儿子,在村民的眼中是外来人员,是可以随意欺负的人,是一个打你没有商量的人。于是就有人趁他在水中的不便,公然抢劫他的蚌,他去追。而那个南湖,本不是湖,是良田。因为年年发大水,后来被政府改为蓄水湖,并被取名为南湖,因为它在南山下因此而得名。既然本是良田,因此地形复杂,急切追击中,且又不知地形的莘豪一脚踩进了田中的深坑,大概是锅底塘,一时没防备,荒乱之中呛进水,使得本来很会游泳的莘豪为了几枚蚌就这样失去了宝贵的青春,留给他母亲的是无尽的悲哀。至今我还记得他母亲悲痛欲绝的样。不久他那个困难时期出生的四妹,也因严重的营养不良而夭折。死时手腕瘦得只有大人的拇指般粗。过了几年后,他那个才上初二年级且只有十四五岁的弟弟莘杰,参加红卫兵,本着对最高领袖的忠诚,狂热地投身到死死保卫领袖的武斗中,高举着红旗,喊着革命口号,要占领一个无名高地,也不知占领那高地有何战略意义,结果被对方的子弹夺去生命,如同流星般地匆匆坠落,到另外那个世界和他的哥哥团聚去了。莘豪一家从他走后就一直上演着悲剧。现在想来他家的悲剧全是那个可诅咒的年代造成的。
1962年的端午过去四十三年了。不知莘豪的母亲是否健在,是否还有人记起这段往事?,那个抢夺莘豪的那几枚蚌以至使莘豪失去一条年青生命的村民,不知是否有过自责,有过悔悟?是否还得到些报应?只有天知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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