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高明去工作了,两个月后，燕子来到他工作的城市,那个滨海之城,他来机场接她。挎着包扎着个辫子晃悠晃悠的从出口走出来的她,看见他正探着头从人群中搜寻她的影子。她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猪头,傻愣呢。没有喊名字,只是喊猪头,那是他们一惯喊对方的称呼。

他的工地在海边上,离海就十几米远都不到,无聊的时候,燕子就去看海,看那涌来又退去的海潮,在风口浪尖倾听呼啦呼啦的海水声,第一次看海的她有时候会将海水捧起来尝尝是什么味道，因为别人说海水是咸的,她说,猪头,我把这海水打回去给你煮菜,这样还省了盐巴钱呢，看我多会算计生活。

工作之余,他会来到她旁边的岩石上,陪她看海,让她把头埋在他怀里,然后听她的唠叨，他喜欢听她罗嗦，当然不是那种老女人的罗嗦，他喜欢她的发香味,燕子说,她洗舒蕾,她喜欢那个名字,那个品牌,她是那个品牌最忠实的拥护者,海风吹来时,高明将燕子的发香味和海水味一同吸进鼻孔里去。

那些日子，燕子是快乐的，她看着那些渔民,看对岸那个被云雾笼罩迷蒙的城市,看着海水滚滚的涌上岸滩,把海藻送了上来又退了回去。有时高明拿着相机给她拍照，陪她一起拾贝壳,她脱下鞋子,让海浪拍打着脚丫,喜欢那种海水冲着酥酥的感觉,因为燕子的到来，高明觉得春意盎然,没有燕子的日子，他上班开错支票，精神萎缩,就连海水都猛涨,他总会说,没有她,他将会没有动力，他会垮倒。

看看那片流云下的海水,有时它狂风怒吼，无风的时候,像一面平静的镜子。燕子紧锁着眉头,一种看不到却感觉得到的利器闪着光锋,插向她的胸脏，一股像海水一样狂猛的疼痛在她的身上扑打开来,她说不上,但是，似乎看见一条通往未来坟墓的道路。

（五）

她们租了个房子,买了些日常生活用品,高明每天都去上班,早上出去晚上回来,燕子每天将饭菜做好等她回来一块吃饭。

燕子并不是一个细心的人,总是将事实给颠倒，超市买肉，她付了钱后拿起别的东西就走了。到下午做饭时才发现把肉放在超市的结帐机前。有时候热水器一开忘了关就二十四小时。当然这些必须在高明答应不骂她的前提下她才会全盘脱出。当高明责备她的时候,她就会很委屈的说,不是说好不骂我的。

有时燕子实在不明白高明爱她什么,她什么也没有。她身上大堆的缺点，她的那些缺点用箩筐挑都会压坏扁担。她一个人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在城市的角落中颠沛流离。一种影影绰绰横线挡住了她前面的去路。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每当落魄的时候,只有高明,因为这个城市只有高明是她唯一的人,那个租住的屋子和高明是燕子最终的收容所。遇到任何情况,他都会说,猪头,你回来,一句平凡的话，却让她感动,无比的感动,于是，不管到哪里,她都返回他的身边,那是一种依赖,一种精神安慰的缆绳,看见他时,一切都云消雾散。

其实燕子很泼辣，不是那些乖巧的女人,她随时都会喷高明几句,比如争电视看,比如他经常不换衣服，她不喷高明就不会去行动。他似乎也习惯了她时常喷他，要是她平常不唠叨罗嗦时,感觉有些不闲常,她静静的在一个角落埋着头不说话,他就会凑过来摇她,猪头,你骂我啊,你喷我啊。

（六）

在这个遥远的城市里,午夜的光线总是让人有些哀默,北方的冷气让从南方温室走出来的燕子难以安适。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的脑海里有一种死亡的念头，有时候自己会为这个可怕的念头不寒而栗。

她说,她想南方，可是，她却注定要葬身北方，她不想让她的亲人看见她冰冷的尸体。她更不想她那快要远离人间的灵魂受到亲人软瘫在哭泣地的纷扰。

她常常为折戟沉沙而苍白的灵魂哭泣，过了不久,她就快二十一岁了,二十年的光景里，却是空无的，然而，她想再见，想对二十岁的人生说再见,想对世间的万物说再见,不，不再见，因为远离人间已经不会在见面。

高明喜欢听那首歌,那是燕子放给他听的，它叫蓝眼泪。那是一首不是大众化的歌曲，甚至很多人都没有听过。那歌是燕子在电视剧完结时唱的。一个故事,总是用一首歌来收尾,就像一个戏剧的结局总是要插上首歌曲。

活着，需要勇气，可是死亡，也需要勇气。

在最后的日子里，燕子每天都去想每件事,想每个人,很刻苦的去想那些所认识的人,想了又哭,哭了又想,泪水涟涟的度过最后的日子,每个人的样子都深深的贮存在她的脑海里，像看记录片一样,一一的将那些人的名字容颜回忆一遍。

她很想,想苍翠的树林，想郁郁葱葱的乡野,想无暇的山水涧,想儿时的伙伴，想她的亲人。只有将这些一切化为阵阵不停的抽泣。

二十年的日子，过得那么错综复杂,每天都是循环往复,一种社会和现实的责任压力让燕子觉得生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虽然她爱高明,是的，她爱高明,可是她不知道高明认识她是幸福的开始还是噩梦的开始。

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对于燕子来说已经兴味索然,在形单影只的人生里走过二十年,可当最后决定死亡时却有些心有余悸。有很多的放不下,可又觉得人总是有一天要死亡，那是迟早的事,她对周边的一切早已心存芥蒂。对于她来说，生命，只是一种附件，附带在身上的一种沉甸甸责任，像一杯参酌的烈酒，浑然倾倒在眉睫双眼，退出生命，也许一种释然，所有的烦闷不再揭贴自己。躲在无人知晓的世界里，隐退在和世界无关的地方，做一只飞狐在苍山的归雁，只有灭绝自己的呼吸。

（七）

那一晚,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晚,她问高明,你想看见我上报吗?他说想。

好啊，那我明天就去街上裸奔。

不，我是想在报纸上看见你的文章。

她摇了摇头,说那是不可能。他问为什么?她说没有理由,就是不可能。

吃苹果吗?他问她。因为每晚躺下时他总要给她削个苹果。她说不吃，要看他，要将他记住,生怕到另外一个世界的时候忘记了他的样子。

万籁俱寂的深夜，所有的驳杂樊篱都显得多余，燕子和高明说了很多话,叮嘱他以后要照顾好自己,要自己洗衣服，他在她平常罗嗦一样的话语中睡去,她用手扶着下巴，看着他睡着打鼾,然后对熟睡的他说,猪头,你怎么打呼噜。

清晨起来时,她已经醒了，若是平常叫她都叫不醒,高明拿起公文包,对还在被窝的她说,猪头，下午等我回来吃饭。

猪头,燕子喊了高明,什么事,他即将要关上门时听到她喊他。哦，没什么,下午等你回来吃饭。

风卷残云的下午,高明下班回来已是六点，他敲门,没人应,要是以前,燕子总会说,主人不在来逗他,或者说回来了。开门时总有一股香味飘来。

没人开门，他掏出钥匙打开门，电视里足球频道的主持人在讲解着当天的球赛,桌子上的菜在几个小时前就做了，早已冰凉。而燕子沉沉的躺在床上。高明叫她,她不再回应。留下的只是冰凉的饭菜，留下的只是桌子上的那份遗书,留下的只是高明在她床前如泣如诉的声音。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怎么舍得，猪头,我饿了,你起来和我一起吃饭。你快起来。他把她抱在怀里,把筷子放在她的手里，可是筷子落在地上。高明的脑海里一片山呼海啸,他想大吼,可是声音来到喉咙里却被卡住吞了回去。他捋着她的发丝,对早已僵硬的她说,猪头,你睡得好沉。

高明抱起燕子，往外面走去……天空下起了雪花,入冬来这个城市的第一场雪,它为燕子的死亡祭奠。寒风吹着，雪落在高明的肩膀上,落在燕子的眉间。

逝者如斯，也许很多年过去了，所有的人忘记了有一个叫燕子的女孩,二十年前,她呱呱落地，用她清脆响亮的哭声告诉这个世人,她到来了。二十年后，她选择悄然的离开这个世界,留下的只是片片字语,留下的只是那个抱起她的男孩无限的哀悼和思想。所有的人都不再记得,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高明，当他翻开她写下的文字的时候,他会告诉世人,有过这么一个女孩,她曾经来过。

2002年冬于古都咸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