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
我看到的最小的荷花,是一朵开在碗里的,青花瓷的海碗,粉色的花瓣,似乎是没有藕的,或许太小不被注意。荷叶是有的,懒懒地躺在水面。主人是晚清红顶商人的后裔,晚年最得意的莫过是自己育了这碗中的精灵。
苏州城西的拙政园有一池的好荷花。每到时节,满园的香色。观莲的佳处正是园子里颇有名声的“远香堂”,大概是出于周敦颐《爱莲说》中“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之句。文征明手书“香洲”的石画舫,贴水而建,虽然可以俯身与花对吻,却不免要被周老先生笑话。
荷花晚上是要收起花朵像美人般的睡一觉的,等晨曦初露,才又绽了身姿玉立在田田荷叶间。只是薄雾氤氲间的花却没有叶来得美丽,一夜积露后的荷叶,此时滚动着透明的珍珠,绝然天造。
荷叶在苏州是有大用处的。江南人的美食从一早便开始,黄天源的糕团是要用这青青的荷叶托起的,艳红的条头糕,白皙的炒肉团子,被这荷叶一衬,堪称色香两字。
茉莉
茉莉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苏州的特产。也许是那首江南名歌《茉莉花》唱出来的,丝竹之乐加之江南少女的婀娜舞姿,让人不迷而自迷。
端午时节,饮着雄黄酒,便能够闻到茉莉的花香了。伴着沁人浓郁的,还有那婉似渔歌般的卖花声。停了手中杯,探头望去,却见水灵的乡间少女,挎着元宝的藤篮,执着还带着嫩叶的花儿,倚在石桥的栏杆上。那花布的衫子是崭新的,那绣花的鞋也是新上脚的,香汗淋淋,眉颦微蹙。
“珠珠花,白兰花,茉莉花。”
吴歌的婉转软糯,尽在这一声叫卖中。《吴门竹枝词》云:“苹末风微六月凉,画船衔尾泊山塘,广南花到江南卖,帘内珠兰茉莉香。”这赶集样的花市,真个要把山塘街薰醉了。
茉莉原来真不是苏州的,她还是波斯国的泊来品,连花名也是音译的,花叶小而圆,一花倒有十瓣。苏州人真心喜欢这小而奇香的花,又把她从广南移植到虎丘脚下,江南的湿润也是她喜欢的,就此落地开花,成了苏州的花了。
放几朵茉莉入茶,那茶居然能够未饮先醉。北方的女子捧着花茶,看着鸳鸯蝴蝶的故事,想象着江南的细雨,这茶真的就喝出茉莉的滋润来了。
苏州的女孩却是不喝花茶,而是把茉莉别在衣襟上,让香气随着自己的脚步流淌。
梅花
弹词《三笑》有一回说道,唐寅为了秋香卖身进了相府,倒了几个月的夜壶,可连秋姐姐的面也没有见过一回,正在心灰意冷的时候,一场瑞雪飞来,园中的梅花怒放。唐解元毕竟是读书人,见了梅花顿生悔意,自己也真的太过荒唐了。
不要以为他是被梅花的傲骨所折服,他是看见漫天大雪中的红英绿萼,想起了自己的结发夫人罗氏。当初与妻子的相识也是因为自己的荒唐,与好友祝枝山打赌进罗府赏梅,才和罗小姐相会在梅亭中。只恨老天嫉妒他们的恩爱,罗氏早早地撇他而去。
唐伯虎可能是中国第一个被戏说取代真面目的才子,科场遭害之后的他其实一生落魄,五十三岁就死了。他对梅花的喜爱远不及对桃花的钟爱,后世文人从他居住的桃花坞联想到了风花雪月。传说当年的桃花坞满目花红,一叶轻舟缓行于桃林之间,柳叶新眉拂面,呖呖莺声扰耳,仿入世外仙境。
苏州赏梅的去处很多,倚靠着太湖的古村里遍植梅树,景色俱佳的还属那个叫光福的小镇。小镇是濒临太湖的一个半岛,湖光旖旎,群山环抱,山间古柏苍松少见,有的就是梅树。
康熙、乾隆南巡到苏州,正直梅花大放,祖孙两人先后来到邓蔚山前,坐在香花桥头,眼前千树横斜,万花探枝,宛如雪覆山脊,漫山晶莹,暖风徐来,暗香浮动,缭绕不去。清宋荦题“香雪海”三字于崖上,汪琬《游马驾山记》更是说“入其中者,迷不知出”。
出梅林有司徒庙,说是庙有些夸张,数十步的方圆,东汉刘秀的爱将邓禹就隐居在这里。庙里有邓禹手植的四株古柏,树龄早过了千年,乾隆看后给四棵古柏树分封了四个字:清、奇、古、怪。清则苍翠欲滴,奇则断裂中空,古则纹理缠绕,怪则卧地而三曲,行同蛟龙出海,游戏风云。四柏浑然一幅高手下的古柏图。
红枫
枫叶不是花,却在百花凋零的时候独领风骚。历代吟枫叶的诗还数小杜的那首经典。“霜叶红于二月花”,都比花美了,还有什么语言可以称赞了。
苏州天平山的红叶和北京香山的丹枫是有不同的,和我故乡庐山的霜叶也不相同。此地的枫树外形似白杨,高数丈,叶子是三角状的,晚秋的时候,寒霜袭过,叶子的颜色居然会成五色,艳如丹霞,媚比蜀锦。站在高义园下仰望,夕阳在山,仿佛珊瑚灼海,紫霞披山。徜徉枫林深处,可以凭吊先贤,怀天下之忧,更能够携伊人纤手,享人间之乐。
拾取几枚红叶,寄托一份相思,风流倜傥的学士于佑,早在千年以前就做了。散步在溪水旁的竹间幽径,忽然发现流水中有一枚写有字迹的红叶,拾起一看,上面是禁宫女子题的怀春诗,学士一时兴起,也题了一首情诗在上,还把诗重新放流回宫中。这实在是件胆大又有些轻薄的事情。那写有爱情诗篇的红叶竟落回到了红叶题诗的韩翠苹手中。
唐僖宗放后宫佳丽三千,给韩翠苹找的先生偏巧就是这个于佑。洞房花烛,红叶相示,传为千古佳话。
我的《辞海》中也夹着红叶,只是这些红叶不是整张,也没有缠绵的爱情故事。那是陪海边来的朋友去天平赏枫,在白云泉边的茶亭小歇时带回来的。
茶是普通的碧螺春,水却是“吴中第一水”的白云泉水。亭畔有巨石突兀而出,石上有费新我先生左笔书写的白居易《白云泉》诗句:“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诗是好诗,字也是风流遒劲,而清泉潺潺,丹枫瑟瑟,更是让人如梦境一般。
秋风撩起友人的白衣和长发,这本是秋意中最浓烈的一抹,却不想她纤纤细指正把五色的丹枫,一丝一丝地撕裂,堆积成一朵心。
那心是被撕裂的,满是伤痛。
二00五年十一月二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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