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送来二十斤米酒,说是自酿的。
中午,菜一上桌,老公就斟出一杯酒来,自得其乐地喝着。我嘴谗,眼生生地望着他,他自然明白我意,连忙也给我斟了一杯。
我美美地抿了一小口,让酒香在口中和鼻息之间窜了一圈,皱皱眉头埋怨,酒虽然是自酿的,可惜采用的发酵饼药却不是自制的土饼药。老公没好气地说,这年头能喝到这种酒已经不错了,还指望那土饼药酿酒的老往年的美事,再说,这个年代还有几个人能制得出好的土饼药来?
我全然没了品酒的兴趣,潦潦草草地就将满杯酒一股脑地喝个精光,老公没完没了地责备我喝酒的方式不好,不仅糟蹋了酒,还糟蹋了身体。我不理会他的罗嗦,低着头扒了几口米饭,自个儿坐在沙发上想那往年的酒香……
我奶奶是位善于酿酒的人,奶奶酿的酒:香、醇、浓。
孩提时候,记忆中,村里喝酒的人全都在喝奶奶酿的酒,有几个酒贩子也是我家的常客。
家乡是很穷的一个村落,穷困到我们小孩子整天满山里找野果子充饥。一次,几个伙伴们见山崖上有几串状如葡萄的果子在太阳下烁烁发光,那果子熟透欲滴的样子诱人得厉害。有个年龄稍大的伙伴抢先攀上山崖,他在崖上就将所摘的果子塞进嘴里,囫囵吞下,下了崖,大叫肚子痛,倒在地上乱滚,嘴里、鼻里立刻流出暗红的血水,才一盏茶的功夫,就再也没见他动弹了。等大人们赶来时,他已摸样狰狞、全身僵硬而死。后来,大人们说那果子是有剧毒的。
于是,那个秋天,不管山中的野果子如何可爱,我不敢再同小伙伴去山里,怕见到那死孩子的鬼魂,整天窝在奶奶的身边,看奶奶酿酒。
当秋天渐渐熟透脱落,慢慢地腐烂在季节里,村里的人们除了照看一点点自留地,大都空闲下来,家家准备过冬的物品,酿酒更是每家每户必不可少的一件事,“立冬”后,便是奶奶开始忙碌起来的时候。
那酿酒的过程最是麻烦。奶奶说:马虎豆腐干净酒。说那做豆腐的,需要不干不净才能做出好豆腐。而酿酒的,必须要干净,酿酒器具要干净,酿酒过程更要干净,稍有不净,要么酿不出酒,要么酿出来的酒也是酸的。其次,想要有好酒,必须炒、揉、碎、发酵制作上等的饼药。用好饼药发酵而成的酒,不但香淳,而且浓烈,奶奶说制作饼药要看日子、选天气。我嫌麻烦,从来就没仔细观察过她制作饼药的全过程,每次只盼蒸酒的日子快点到来。
蒸酒是出好酒的最后一个关键步骤,酒的醇度要在这一步中把握好。蒸酒的地方是放在我家堂屋后面的一间大房子里,奶奶管它叫退堂屋,其实就是我家的灶房。蒸酒需要适合的火候和恰当的时间,所以奶奶自始至终都是自己往炉内添柴,自己更换蒸笼上的热水。
当蒸出第一锅酒时,奶奶定会接一杯尝尝,我也就有了口福,先是奶奶怕我小孩子家喝不得酒,后来见我喝过几次,又能讲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不再阻难,任我喝,只是不准多喝。我学着奶奶的样子,先闻闻其香气,再抿一口将其香味充盈口腔和鼻腔内细心回味,感受其纯度的醇厚。
也是这个时候,我家灶房便成了全村人取暖、休闲和聚会的地点。
那蒸酒换下的热水,被村里的小媳妇们一桶桶提进我家东侧的澡堂。洗完澡的小媳妇们围坐在蒸酒的大火炉旁,一个个脸膛红滴滴的,娇艳如花,此时是她们一年中最漂亮、最舒坦的一天。她们一边烘着湿发,一边讲述着她们欢心或烦心的家事,我虽不很明白她们为何时而喜笑颜开,时而愁眉苦脸,间或窃窃私语,但我能从各自的表情中看到她们生活的那种无奈和困苦,经济上的那种拮据。
入夜,酒虽蒸完,但火炉内的热度还很旺盛,男人们会兴趣高涨,赶开小媳妇们,在火炉的四周增加几条长凳,一个紧挨一个围坐在火炉边,奶奶大多时候会赏大家几盅酒喝,他们就乐呵呵的喝着,几巡过后,有人会取一把二胡,一拨小鼓,打起《渔鼓》来。
我会搬出一根小矮凳坐在离火炉最近的地方,专心地倾听着二胡手里飘出的渔鼓调儿,学他把琴的姿势,甚至第二天还在琢磨,总希望学会拉那二胡琴,因为那时我已自个儿学会了吹笛。
奶奶说:碗米笛子担米琴。说吹笛比拉二胡要容易得多,学吹笛只要交一碗米的学费,而学拉二胡得要交一担米的学费,独自儿琢磨是学不会的,必须要有人教才行,我交不起学费就只得每天晚上蹬在人群中间全神地去临摹。
《渔鼓》的曲调悲凉而哀伤,他们不用乐谱,不用唱本,只要合上调子,随口而出。他们的唱词有田间小趣事,有婆媳之间的纷争故事,还有千古传唱的爱情片段。
村里有个唱《渔鼓》的高手,叫坤爷,听说他上过私塾,还当过老师,但他全然没有一点书卷气,尖嘴猴腮,下巴一小撮山羊胡须,满脸皱纹,坑坑洼洼的,典型的一个山村农民。不过,只要他喝上几盅,就会像说书人一样,将《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等等名著,一章章的唱出来,而且通宵不倦。
男人们一整个冬天的唱,一直要到来年开春暖和了才散去。我最早知道古代名著里的故事和人物,就是从那个坤爷口中知晓的。
后来,我随母亲进了城,奶奶每年冬季都送来米酒,虽然没了坤爷的《渔鼓》调,但那酒香在心头照样要飘上整整一个冬天。
如今,奶奶离世已有八年,那唱渔鼓的坤爷也作了古,可每次只要见到米酒,我总想尝上几口,总想在酒香里找到点什么,又总无法捉摸到自己的心思,到头来一无所获。
这样一个冷的初冬之夜,真想斟上一杯奶奶酿的米酒,把我所有的烦躁和疲惫溶进奶奶柔柔的酒香里,慢慢的品,细细的尝,平淡我一生的辛苦,平息我不安的心境。
哎!那些日子已经太久远了,我只能蜷曲在沙发的一角,想那逝去的岁月,淡远的酒香……
-全文完-
▷ 进入肖景儿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