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因进水,疼得厉害,一晚上未睡着,以为第二天会好,哪知阳光升起,疼痛依然,无奈,只好就近找一家医院就诊。
挂号到五官科,诊室又有一个病人,五六十岁,躺在担架上,担架放在地上,周围三四个亲属围着,与白发老医生在说着什么,我安静地在外坐等,一刻钟后,一个二十几岁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大夫走过来询问,我大致说了情况,并指指里面,他告诉我,这是个食道癌患者,已无法下咽食物,但这样的病人一般心理负担很重,所以医生更显细致耐心。我理解地点点头。
生命于那位患者,可能只是刹那的烟花,灿烂将过,于我还有漫漫的旅途,一路中,用一段时间,等候他们走过,又有何妨呢?半小时过去了,几个家属带着凝重的神情把病人抬了出来,我隔着远远的距离望,目送着病人走过生命。
终于轮到我了。白发医生是个矮矮的老人,全身闪着亲切而智慧的光。他耐心地问,我细致地答。年轻大夫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老医生用小手电照了照我的耳朵,说耳膜已穿孔了,属慢性化脓性中耳炎,我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医治,他摇摇头,世界上没什么特效办法,即使修复也无济于事。我的心一下子像一块石头沉进海底,我只是机械地,反复地问我是不是可能失聪?医生拍拍我的手,安慰我:不要紧,你还有一只耳朵啊。可一只耳朵如何承载所有的声音呢?不能游泳,不能听小耳塞,不能进水,不能感冒,一连串的“不能”如雷贯耳。我木然地走出医院大门。
走到街上,阳光灿烂得更为厉害,像绽开了一大朵金黄的花。突然把自己暴露在阳光里,有点不知所措,心没地方搁浅,欲哭,但却无泪。
身边人流如织,车如龙。我就静静地站着。倾听着一切声音,因为我不知道这样的时候还能持续多久?经常乘坐的六路公交车从身边驶过,车轮擦着水泥路面发出的刺人的声音,从前听来是难入耳的噪声,今天却变成了美妙的音乐,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还是他的“英雄”?是“梁祝”还是“渔舟唱晚”?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一个小市场,卖杂货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摊贩与买主的讨价还价声,一个进城卖桔的老农,不小心把桔倾出来了,有几个掉在我的脚边,咕噜噜地滚着,替人擦鞋的妇人,布巾在鞋面的轻轻摩擦,街心菊花绽放,如此种种,声声入耳,声声动听,这个芜杂的世界又怎么少得了这些音乐呢?
回到学校,骑上自行车,链条与齿轮间一直嘎吱嘎吱作响,以前总担心会不会又摔下来,而此刻,我却换了一种心情,悠闲地骑着,只想慢慢地欣赏着链条与齿轮打造的音乐,这种音乐于我,它就像儿子拉的小提琴曲“四季调”那样好听。仰首望天,几只雀儿悠悠地飞过头顶,向着远方,渐渐只见小黑点,但我依然能清晰地听到他们欢快的鸣叫声,似乎在呼朋唤友,又似乎在与恋人互诉衷肠。雀儿啊,你慢些飞哦,把你的话告诉我,我好长记心底。掠过一列矮杉时,虽然没有风过的声音,可我仿佛听到了它的生长。一岁多的幼儿咯咯地笑着,笑声是那样的清脆,母亲在一米的距离外张开着双臂,微笑的面容似在说着:勇敢些,再勇敢些。
一切的声音都是那么美好,如蚂蚁相互致意时头须轻触的清脆,菊花绽开时,蜂儿用尽全身力气嗡嗡地飞过花丛,月光下的脚步声,蝉儿在夏夜最后的鸣唱声,陌生人之间的一声“你好”,失意时,同事之间关切的询问。亲人的呼喊,朋友的倾诉。一旦这所有的所有在耳朵里都消失了痕迹,只能留在记忆里时,虽生命犹在,可世界的气息却是再也闻不到了。
一切事物而今在我眼里皆变成有声的了。春秋代序,季节更替,叶黄叶落,轻轻的,似无声无息,但却动人心魄。渚清沙白,候鸟飞回,一路欢歌,但又衬得山水静若处子。一次凝眸,一次回视,一次微笑,一次记忆,无言但都在有声地诉说着什么。虽无声,但却有声。还好,这些我们可以不用耳朵,我们可以用心去倾听。
当生命中注定即将失去什么,想挽回,却已是无奈。如那位食道癌患者,如我的将失聪的听力。失去了,不是我们本身的错,我们也不能怨天尤人,我们该作的只是活出该有的精彩。学会用心倾听吧,一切的声音都是最美的音乐。
不要厌倦生命中存在的污渍,也许它是上帝给你的赏赐。
不要忘记你曾经有过的岁月,也许它是生命中最美的花开。
不要刻意忽略任何的声音,不论嘈杂,皆是世上最动听的音符。
2005·11·7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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