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土地上,有许多山,知名的,不知名的。也有许多水,知名的,不知名的。那里有过蒙昧,有过富饶,但都是从前。就像从前,我在那里出生,长大,然后离开,渐行渐远。
然后在不断的回望中,努力守住回忆。
(二)
山里没有幼儿园,父母都上班时,我和姐姐被锁在家里。那时姐姐两岁半,我半岁。
后来姐姐上学了,剩下我一个人被锁在家里。那时我三岁。
一个秋天来临时,有人对姐姐说,学校要开学了,你不带妹妹去报名吗?
于是姐姐飞快地跑回家来,对我说,走,姐领你报名去。
就那样,我不再受制于高高的门栓。那年我五岁。
其实,这些事情我不大记得了,只通过母亲和姐姐后来的叙述中,大致知道自己那时候是很玲珑的,至少是很识时务的。
不过我记得那间老屋,是个草房,低矮,温暖。院子里有棵李子树。或者没有,只是我认为有。以及,每次醒来之后发现身边没人时的恐惧。现在想来,已经淡然了,却也记忆犹新。
最难忘,是一只漂亮的猫。给了我许多欢乐和安慰的猫。当它最后一次伏在我身边,开始呕吐,抽搐时,我抱起它大哭起来,因为我知道它快要死了。它就那样悲戚地叫着,雪白的爪子不时地挣扎着抓向空中。我终于受不住,将它抱出去,放在柴垛下面。躲在屋子里,仍能听到它的叫声,凄惨而绝望。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只因我无力承受那份生离死别的沉重,使得儿时最亲密的伙伴,在痛苦和无助中死去。
(三)
走进校园那年,我们也搬了新家。仍然不是很宽敞,但是明亮,红砖青瓦,看起来也很气派。对新房子的兴奋,和对旧房子的不舍,让我有些为难。然后我一直絮絮叨叨地问,那窝小燕子咋办呀,那窝小燕子咋办呀。没人理我。大人周旋于包包裹裹,盆盆罐罐之间,觉得我很碍事。最后,姐姐来哄我:一会儿姐叠两个大葫芦,把小燕子装进去,咱们就可以带它们去新家了。我高兴地笑了。
那一年冬天,家里还添了电视机,那是整个林场的第一台电视,小小的,黑白的匣子。一到晚上,本来就簇拥的客厅挤满了大人孩子,《霍元甲》、《花仙子》,还有许多好看的节目。故事情节已经模糊了,那一屋子的热闹还留在心底。
(四)
早春,冰雪尚未消融,已有冰凌花破土而出。孱弱的身躯,托着淡雅的一抹鹅黄,于料峭寒风中将春的气息悄然吐露。人们都赞菊凌霜,梅傲雪,殊不知,冰凌花才是不畏严寒。如果你知道它有多么单薄,你就会惊讶它的力量,和冰雪中绽放的勇气。
那时节,我和小霞,总会去河边山坡处,采摘一大把的冰凌花,回家插在瓶子里。窗台上,也就有了一份春意,盎然。因着冰凌花,春天在我们眼里,也就是鹅黄的,娇嫩,柔软,也不乏果决。
在我和小霞同窗三年后的一天,她忽然没来上课。我跑去找她,发现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可我问她,她却什么也不说。嘴唇紧闭着,眼里又有雾气上来。情绪低落地回到家,跟母亲说起此事,母亲只叹了口气,无语。过了几天,我渐渐地听到风声,知道了小霞的妈妈跟一个做木材生意的老客跑了。我曾在她家里见过那个老客,南方人,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金戒指。
终于,小霞的爸爸带着她和弟弟走了,搬到了很远的一个县城。此后,再也没见过她。
春天再来时,我仍然去山上,看那些在雪地里静静开放的冰凌花。只是,不再摘下它们,而是默默地看着,那一簇簇鹅黄,和曾经属于我们的春天。
(五)
最好的朋友走了,姐姐也去了外地上中学。我经常一个人去树林里玩儿。山里红味道虽好,孩子们已经不稀罕了。有太多的山梨、枣子、核桃、松子,捡也捡不完。在那个物质还很匮乏的年代,生在大山里,也是一种幸福。我也喜欢橡树,因为橡子有一个小小的象帽子一样的壳儿,很好玩儿。
当然,我还是最喜欢白桦林。我想,如果树木也有性别,那白桦树一定是女性的,含蓄,轻盈。她是那么秀美,又那么灵气。有一次,表舅带我去山上,说是有汽水儿喝。原来,那有些甘甜的汽水儿是白桦树的躯干里淌出来的。舅舅在一边据的挺起劲儿的,我看着那些白桦树,忽然觉得她们是那么的忧伤。那些充满灵性的眼睛,叫我有些害怕。我扯着舅舅的衣角,说,咱们回家吧,我不想喝汽水儿了。
路上,我还在想,那些汽水儿,是白桦树的眼泪吗?为什么人的眼泪是咸咸涩涩的,白桦树的眼泪却那么甜甜美美呢?可是,分明地,她们的眼睛又那么的忧伤。
以后,每次看见母亲用桦树皮引火,白白的树皮欢快地燃着,冒出兹兹的响声,我都会觉得浑身发紧,好像燃着的,是我的皮肤一样。
表舅与舅妈相貌平平,可小表弟却非常漂亮,也聪慧,人见人爱。表舅和舅妈去山里采野菜,将小表弟也带在山上。牛毛广,刺老芽,老蕨菜什么的,有人大量收购,要出口日本的。那些东西从前没人吃,现在日本人和一些城里人喜欢,说是什么天然食品、绿色食品的。结果,森林植被日益稀少时,连野草树芽也变得珍贵了。小表弟没有打过森林脑炎的预防针,不幸被一只白色的草爬子叮到了,差点儿送了性命。虽经省城各大医院诊治,终是落下了癫痫的后遗症。病情时好时坏,反反复复,长到十几岁时有次发病,载到一个小水坑里起不来,险些溺死。表舅无奈,只得将他送回了关里老家。
(六)
那时的天空,蓝得透彻,高得辽远。天空下的万物,似被洗涤过,也似被遗弃。
有一年初秋,从很深的山里搬来一户人家,好多孩子,唯最小一个是男孩儿。小男孩儿没见过汽车。每天吃过饭,他就会站在公路上看各式车辆南来北往,累了就坐在地上,仍是痴痴地看着。别的孩子讪笑他,他也不管不顾。有时,他也会看我们玩蒲公英。也学着我们的样子,努嘴吹一口长气,看那些茸茸的小降落伞四处飘飞,然后憨憨地笑。
日暮时分,布谷鸟的叫声在山野里显得有些诡异。家家户户的烟囱陆续冒出袅袅炊烟。青白色的烟雾,点缀了大山的寂寞,渐渐融入青白色的天空,散了。小男孩儿甚至忘记了该回家吃饭。他也再没有回家吃饭。据人们猜测,他是被路过的汽车拐走了。此后,“老刘家老小儿”在大山里成为一句警语,用以恐吓那些不安心看家的孩子们。
一个孩子单纯而热切的愿望,不幸与命运挂了钩。我总在想,坐上汽车的那刻,小男孩儿会是多么兴奋。虽然之后他也许会再度步入深山,甚至连汽车也看不到。
从此,蒲公英在我的意象里,再也抹不去那丝清愁,和淡淡的忧伤。
(七)
雪落深山。
冬天是个伐木的季节,男人们都上了山。油锯的轰轰声里,一棵棵粗壮的树木倒下了。我猜,工人的脸上,一定漾着笑意。如同,守在家里的女人,在寂静的冬夜,听炉火噼啪作响,也觉美妙无比。
雪,是北国魂。常常,睁开眼来,大山单纯的只有一种颜色。厚重,又霸气的白,绵延不绝,天地苍茫一片。屋顶树枝上,都积了厚厚的雪,好似一则安静纯美的童话。
当我远离雪海,也曾试着像精灵一样游走。可并不成功。
然而,我印象中的冬天,没有那么唯美。
北风,带着地狱般的恶气,呼号,肆虐,迎风时没有办法呼吸,倒退行走又总是深一脚浅一脚的。于是,上学的路上,总有一些小小的、被包裹的严实又笨拙的身影,在厚厚的积雪上艰难地移动着。
冬季,漫长的好像没有尽头。
很多时候,也出去滑冰,堆雪人儿,打雪仗。一大群孩子无所顾忌的笑声在雪地上打滚儿。我总是冻的伸不出手来。
然后央求姐姐:回家吧。
姐姐看看我,问,你冷了吧?
我点点头。姐姐摘下自己的手套,递给我:你戴姐的手套吧。
姐姐的手套真暖和。
只一会儿,我又看着姐姐:回家……
于是手套又换回来。就那样一直交换着手套,回家时,姐姐的脸红扑扑的,热的。我的脸也红扑扑的,冻的。
后来,一个男孩子对我说,手凉没人疼。我只一笑。想来,那笑里,也有一丝脆弱。
(八)
11岁时,去外地读中学。带着离家的兴奋,和最初的热情。虽然,山的外面,仍然是山,我也不知道,这山,到何处是个尽头。
偶尔回家,母亲总是爱怜地捏着我的胳膊说,你看你长的干干巴巴的,不上学,以后能干啥呀。至于上学了以后能干什么,母亲没说,我也没想那么多,好像一切都应该是水到渠成的。
返校时,乘坐早班汽车。天还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摸索着走上公路,在一个路口等车。一面给自己壮胆,一面害怕得心跳。当有四只亮亮眼睛的客车扫射出刺眼的光束时,我才能呼出一口长气来。
售票员是个中年妇女,有几次,我递给她五块钱说买票,她看了我一眼,又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一样,并不理会我。一路上,我紧紧地攥着那五块钱,心中有些窃喜,又有些不安。直到,那五块钱中小小的一部分,变成了一根糖葫芦,酸甜的口感,才把那丝不安压了下去。
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拒绝糖葫芦的诱惑,虽然已经品不出年少的味道。
(九)
此后又辗转各地求学。家乡人开始叫我大学生,那是一种荣誉,更是一种期望。山里还没出过大学生。
我从大学回来时,姐姐已远赴河北。昔日同学也早已结婚生子。
大家说,你看看人家小雪,你看看你!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我琢磨着这句话,如果我不是生在一个重视教育的家庭,是不是我也会和她们一样?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抱个孩子呆立路边?
乡亲们对我很热情,向我询问一些城市和大学的情况,一脸又高兴又羡慕的笑,淳朴的竟没有丝毫的嫉妒。母亲也笑着,一脸骄傲和慰藉的笑。我也笑,笑的有些矜持,有些不知所措。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残忍,尤其那些昔日的同学,我竟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们,好像我的出息是对他们的亏欠一样。
同时,我也惊讶地发现,大人们不那么忙了,路边的食杂店里每天传出麻将的希里哗啦声。冬天,人们开始烧煤,很多人家的烟囱冒出来的不再是青烟。
(十)
大一的寒假,我去看望中学时的同学。汽车沿着陡峭弯曲的公路缓缓行驶,车里暖气不足,车窗上结了薄薄的一层霜。我用手指的温度一点一点化开霜花,透过晶亮的圆圈向外看去,从前茂密的树林都没有了,漫山遍野都是或粗或细的树桩,在厚厚的白雪的覆盖下像一个个荒冢。荒冢?这个想法儿让我有些心惊,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又向前行驶了好一段路,才稀稀落落地看见几颗树的影子。我就一直用手指划着玻璃上的霜花,看着我曾经那么熟悉,而又那么陌生的窗外。一颗小树,孤零零地立在路边,隔着车窗与我的手指打了个招呼。我的心却莫名地紧缩了一下。一块宣传牌,上面写着防火标语,就那样粗鲁地钉在小树瘦弱的身躯上。
我不再望向窗外,满脑子都是那颗被粗鲁地楔进根钉子的小树。
那钉子,那小树,让我想起了从前的一位护林老人。一个早年从关里过来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落户在大山,义务地担当起了护林人的角色。老人有一杆猎枪,还有一条大黄狗。平日里,老人总是扛着猎枪,在森林里巡逻。隔三岔五,老人也会下山,装满一桶小烧儿酒,再回到山上老榆树下的那间土屋。那条大黄狗始终跟在老人身边。孩子们对老人的那杆猎枪充满了敬畏。一个雪夜,枪声划破了大山的长空。枪是朝天放的,倒下的是老人。大黄狗也受了伤。有好心人要收留它,而它整日伏在那间空了的土屋边,不肯离去,就那样死了。
(十一)
在三叔的婚礼上,我又见到了姑姑。时隔五年,我已认不出她。她那水灵灵的眼睛变得浑浊,原来丰腴的面颊颧骨突起,整个人黑瘦黑瘦的,再也看不出当年的风采。而那时,她也不过三十岁,看着却比四十多岁的女人都苍老。姑姑是被父亲赶走的,因为她与校长相爱,并最终充当了那个年代里惊世骇俗的第三者。小学快毕业时,姑姑与那个校长一同调往很远的一个林场,并结了婚。
听几位婶婶说,姑姑并不幸福。这,在那被艰辛劳作过度摧残的容颜里就可看得出来。姑姑要教书,还要带孩子,又养了一大群猪。在我家时,父亲和母亲从来不舍得让她干活的。那个校长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工资一分也不交家里,还欠了许多外债。赌输了,或醉酒时,就借机对姑姑拳打脚踢。我仍称呼他为校长,也是不肯接受他。虽然姑姑的作为曾经让我们一家人抬不起头来,但我没有恨过她,甚至有些理解她。而再见她时,我只有深深的同情,和无限惋惜。那时,对于爱情,我还是懵懂的年纪。其实我极想问姑姑,她是否后悔了。但我没有问。
因为,姑姑有了新的希望,和寄托。那就是表妹。小表妹虽然没有继承姑姑的美貌,却极善言辞。她对我说,二姐,等你将来穿上婚纱,比新娘子还漂亮。大家都笑了。那时,谁都不会想到,在将来的某个时刻等待我的,会是一袭长夜的黑。
(十二)
蓝天。白云。青山。绿水。黑土地。一度,我向网络上的朋友如此描述我的家乡,还有我记忆中的童年。当我试图以文字来记录内心最温存的那一方土地,展现出来的,并不似我念念不忘的那般美丽。甚至悲凉,甚至酸楚。也残酷。
却真实。
这时我才意识到,一直以来,我不过是在消费童年。
而童年早已远去了,如渐渐远去的大山。
-全文完-
▷ 进入雪孩子的夏天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