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南辽阔的土地上，静静流淌着一条美丽的小河，它的名字叫耒水，是湘江最大的支流。它发源于南岭，流经八个县市。在它的九百九十九道拐弯处，有一个三县交界的古老小镇，叫做耒水镇。耒水镇山青水秀，民风淳朴，是一块风水宝地，相传神农氏炎帝在这里发明了原始农耕工具——耒，开启了农耕文明。几千年来，这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始终没有改变贫穷的命运。

四奶奶就是耒水镇的一个苦命女人。据镇里年纪最大的百岁老人七公公说，四奶奶生来就命苦，六岁上死了爹，十一岁上没了娘，上无兄弟下无姐妹，跟着一个叔叔过日子。那时正值解放初期，叔叔家穷，本来就有七个儿女，如今添上个四奶奶，日子过得很艰难。好在叔叔是个老猎手，天天在开工之余来到离小镇二十里外的候憩岭山林中打猎，每次回来除了一把野菜，就是几只野鸡呀野鸽子的，当然收获最多的还是野兔。野免属咀齿类动物，性情懦弱，日伏夜出，自由自在生活在大自然，却逃脱不了被人类猎捕的命运。叔叔一家十口就是靠着这野菜野物充饥，把苦日子挺了过来。

大跃进那年，十八岁的四奶奶经人做媒嫁给了镇上最穷的何四。四奶奶既贤慧又勤劳，几年时光就把一个穷困潦倒的家搞得像了样儿，不但六十多岁的公公婆婆夸，而且街邻乡亲个个都说：“何四是前世做的好事，讨了个好婆娘。”何四听了只是嘿嘿憨笑。

四奶奶八字不好，难带崽，一连生了八个崽，没一个存活下来，其中第八胎是个男的，是在第八个月上病死的。何四家是三代单传，传宗接代的重担一直梦魇般压在四奶奶心头。“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尚需父子兵。”这是婆婆生前常对她说的话。婆婆在临终前一再嘱咐何四无论如何要让何家子孙不绝，香火延续。因为这块心病，何四心痛，四奶奶更悲哀。

四奶奶三十岁那年的春天，碰巧在外跑了十年江湖、靠算命为生的二神仙回到镇里，许多人找他算命。四奶奶拿了十个鸡蛋向二神仙请教。二神仙听出了其中奥妙，翻着白眼，掐算着，沉默着。

“有法子吗，大哥？”何四跟二神仙是本族平辈人，又少二神仙两岁，自然得喊大哥，但他问得忧心忡忡。

二神仙半睁开眼，摇头晃脑的。“唉，你婆娘八字好苦，注定一辈子难带崽，除非她吃斋敬佛，观音菩萨会发善心赐你一个儿子，保你何家香火不绝。”

四奶奶听了二神仙的话，想起小时候母亲曾给她看了回八字，那先生也说她是个黄连命，如今果然如此，就更坚信二神仙的话，下定决心吃一辈子斋。从此，她就一心一意敬香磕神，祈求某天菩萨赐给她一个儿子。

四奶奶专门有一口炒菜的锅，那是不准沾一点荤东西的。每天从早到晚，她洗完脸后的头件事，就是在神案前磕头敬香，整整十年没有间断。文革中，全国上下打倒牛鬼蛇神，四奶奶因此挨批斗游街，家里的神案被红卫兵砸了，好在她事前把菩萨藏在地窖里，才幸免于难。每天，她天未亮就起床，偷偷敬香。四奶奶的诚心终于感动了菩萨。她过四十二岁生日那天，生下了一个白胖胖的男孩，老俩口乐得合不拢嘴，睡不着觉。为庆祝何四有后，孩子就取名天赐。

四奶奶对观世音菩萨怀着无限感激之情，更加虔诚吃斋。她愿求救苦救难的菩萨永远保她一家平安无事。她最不喜欢别人劝她开斋，哪个叫她开斋，她就声色俱厉地叫人家滚。她认为开斋是对佛的大逆不顺。“你不吃斋佛不怪，吃斋开斋罪难容，死过去佛要抽四十八令鞭，骨头都会抽得粉碎呢。”

农村分田到户那年，也就是一九八四年春，何四因长期劳累过度染上了重病，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四奶奶在菩萨面前跪了三天三夜，膝头跪出了血，也没留住何四。何四气绝前回光返照，一再要求四奶奶就是讨米要饭也要把天赐养大。此后，在四奶奶的精心哺育下，天赐健健康康成长起来，十多年难患一场病。天赐初中毕业的时候，已是身高五尺四，五大三粗，气力过人，俨然一个壮汉子，一次肩挑两百斤不在话下。后来，天赐成了家，媳妇是耒河东岸水灵灵的一个漂亮妹子。婚后一年就生下一个白胖胖的女儿，四奶奶高兴之极，心想过几年天赐生下几个崽女，何家就香火旺盛了。

可是，天赐两口子却不这么想。他俩认为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是英明之举，一个家庭的贫富不在于子女的多少，而在于一个灵活的脑瓜子再加一双勤劳的手。两口子一边种着家里三亩多责任田，一边买来拖拉机跑起了运输，根本没有考虑再生第二胎。为此，媳妇偷偷去镇计生办做上环手续。四奶奶全然不知内情，总以为是菩萨不显灵，常常对天赐说：“儿啊，娘好不容易拉扯你长大成人，才使何家没有绝后，但愿菩萨多发善心，念在我几十年吃斋未断上，保你多生几个儿女，也对得住何家先祖之灵啊。”

没事的时候，四奶奶就向天赐两口子讲些菩萨如何保佑虔诚信徒的故事，说某人诚心敬神一辈子，菩萨先后赐给了他九个儿子，还说某斋公一生吃斋，后来以一百零八岁寿终。她坚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人无神力，寸步难移”，要全家人都敬仰神明，求得平平安安、儿孙满堂。

有一天，四奶奶敬完香念完经后，兴冲冲对天赐说：“我昨晚做了个好梦，梦见一条金龙降到了我们家屋顶上，肯定是个好兆头！”事也凑巧，这年夏天，天赐媳妇居然怀孕了。四奶奶欢喜得老泪直往下流，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不住地说：“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一颗星，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一颗星。”天赐两口子觉得上环五六年了都能怀孕，感到意外，镇里人也认为是天意如此。两口子把孩子生下后，一看，竟然是个儿子，四奶奶喜出望外，就给孙子取名为“星儿”。

自星儿降生以后，年近六旬的四奶奶竟然年轻了十多岁，把家中里里外外的家务事全包了，儿媳什么事都不让做。看母亲整日苦累，天赐过意不去，常常劝她多休息。四奶奶说：“为了星儿，我苦点算什么！”天赐就不再说这事，背地里却偷偷带着媳妇去镇卫生院做了结扎手术。四奶奶到底还是知道了，竟闷闷不乐得七天七夜不肯吃一粒饭。此后，四奶奶对星儿更加溺爱。

星儿好聪明，未满周岁就能走路说话，整天“奶奶、奶奶”围着四奶奶转，乐得老太太紧紧抱着他一个劲地亲，而她对菩萨敬得更勤了，每次还要带星儿一起跪拜，在神灵面前保佑他顺利长大成人。

星儿发蒙读书那天，四奶奶欢喜之极，头回叫星儿给她敲磬。那磬一敲就发出清脆悠场的叮铛声，星儿早就想敲着玩了，但四奶奶一直不准，想不到这回四奶奶竟叫他敲磬，星儿高兴得直跳。这天晚上，四奶奶洗净了脸后，又替星儿洗净手脸，然后用手理了理她头上稀疏的白发去敬香。星儿爬上凳子，拿起磬棰，等奶奶点燃了香，就“铛、铛、铛”地敲了三下。四奶奶赶紧朝菩萨磕头，那虔诚严肃的神情，使整个昏暗的堂屋显得寂静空旷，阴沉沉的。在一旁的星儿感到害怕，生怕菩萨伸出只毛毛手把他拖走，赶紧放下棰子，扯紧了四奶奶的衣角。四奶奶敬完香，拉着星儿的小手说：“莫怕，快去向菩萨磕个头，让她保佑你易长易大易成人，早开聪明孔，今后给你再添几个兄弟。”星儿不愿意磕，四奶奶就硬拖着他到神案前向菩萨磕了几个响头。从此以后，星儿每天放学回家，看见四奶奶敬香时，总要帮她敲磬，顺便磕几个响头。

有一天，星儿在四奶奶念完经后问：

“奶奶，你死后也要成菩萨么？”

四奶奶笑着说：“我成个什么菩萨？”

“奶奶，那您为什么要吃斋啊？”星儿不解。

四奶奶就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叹口气：“唉，奶奶还不是为了你们。”

“那你怎么不吃肉啊，吃肉好咧。”星儿还是弄不明白，平时他闻着鱼肉香口里就流涎，可奶奶一点荤的东西都不吃。

四奶奶久久地望着星儿，发现他很懂事了。她笑着说：“傻孩子，猪肉算什么好东西。奶奶在你这么大时，天天吃野兔肉呢？那野免肉又香又甜呢？星儿想吃的话，下回开圩时要奶奶买只野兔来。”

星儿边听边馋，口水直流：“哦，我要吃野免肉，我要吃。”四奶奶望着星儿天真可爱的样子，欣慰地笑了。

这年冬天，不幸的事降临了天赐家，九岁的星儿得了重病，不吃不喝只是睡，天赐赶紧抱星儿去了镇人民医院，医生检查后，通过化验，发现星儿患的是白血病！一家人全傻了、呆了、愣了！那段日子，四奶奶白天总要在神案前上三回香，晚上磕头磕到深夜，膝头跪得一片血糊，一跪就是老泪横流、嘴唇颤抖：“救苦救难的菩萨啊，看在我一生行善的份上，看在我一生供奉你的虔诚上，救救我的星儿，救救我的星儿啊！”那瓷器观音菩萨小巧玲珑，面部端庄慈祥，和蔼可亲，想来会让四奶奶的诚心感动的。

可是，两个月后，星儿还是死了，死前没吃过一回野兔。天赐两口子伤心得流了一天的泪，四奶奶更像一截干枯的树桩，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头发乱蓬蓬的。她没有哭，一直那样呆着。那天晚上，镇上的人们头回看见四奶奶没有拜菩萨。

不几天，四奶奶就病倒了，躲在床上不吃不喝，只一个劲地喊着星儿的名字。到底是儿子儿媳想得开些，一边安慰老母亲注意保重身子，一边送来中药给老人喂。过了好半天，四奶奶才睁开眼，射出两束刺人的光，就是不肯接药碗。天赐知道母亲是在恨自己当年不听她的话，把媳妇结了扎，如今使何家绝了后。事情已经发生，他能做什么呢？他只能一劲地劝母亲吃药。四奶奶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不吃药！你们真的要孝顺我，就给我弄只野兔来，我要吃野兔肉！”天赐知道如今不但山上野兔少了，而且政府也不允许打猎。他就劝母亲：“妈，你忍耐一点，你吃不得荤，吃了就坏了一生。我看这个野兔肉还是不要吃了吧。”四奶奶摇了摇头，变绿了的眼球射出可怕的光，吃力地喊道：“快买来，买不来就去大山里打一只来，我吃了野兔才安心死啊！”天赐没有法子，专程跑到侯憩岭，好不容易从一个老猎户那里买到了一只野兔。他煎好后，仍然不敢送到四奶奶嘴边。四奶奶在床上大声喊着：“野兔呢，野兔呢，快端给我吃。”天赐无奈，只好端了一大碗走进房去。四奶奶似乎饿得厉害，一口赶一口地吃着，不一会就把一大碗野兔连肉带汤吃了个精光。当天赐问母亲还要不要时，她艰难地摇摇头，苦笑一声，然后闭了眼睛，再不说话。

次日一早，六十五岁的四奶奶竟然没留下一句遗言，安祥地去了，脸上还带着微笑。

只有那清清的耒水河，依然默默地绕着小镇流淌着，日夜发出如泣如诉的低吟……

2005年11月6日作于耒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