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惊鸿照影来
我的小学是在一个破破的四合院里度过的。院落里有两棵千年皂角树,据说是一雄一雌,雄的早在多年前抖落掉最后一片叶子,和它的妻子告别了。它裸露的根须凸出地表,像巨兽的牙齿,粗粗的光秃秃的巨枝上吊着一口大钟。没有人考察它是什么时候被挂上去的,从我爷爷的爷爷起,那口钟就吊在那里,像是神明的召唤,村里每逢大事,钟声就是命令,它就把人们召集到一起;令人奇怪的是,每逢遭遇天灾的时候,钟就会自动响起。树身凹凸不平,是写满沧桑的历史,每一个凹凸处都是一个故事;每一个凹凸处又都像一个圆睁的眼睛,在瞪着哪一个角落,也或是在无边的遐想……老人说,它从年幼时就开始懂事了,就知道承载那口沉重的钟,随着它年龄的增长,那粗粗的铁环深深的勒进它的肌肤里,它都无怨无悔。它太累了,承载了千年来的重负,它睡着了……但它就是在梦里也时时在提醒着人们,还在时时聚拢着人们。
每年秋天,那棵雌的就结满皂角,长长的,一个一个地落在地上,老人说,那是悲伤的泪,是对逝去的人的悼念。孩子们都被大人们管束着,不敢去触摸它,怕惹来神明动怒,都只是躲在远远地看,用小手指着,耳语着,怕被树听到。
我记忆里的第一次钟声是在我十岁里的睡梦中响起的,那钟声就尤敲在我的耳际,睁开睡眼,看着大人们惊慌的眼神,向外急冲的样子,我知道一定有大事发生,我从来还没有见过大人如些的神情。一磆碌爬起,跌跌撞撞地跟在大人身后,来到外面,西南方向火焰张天,火借风力,半天通红,远远的就嗅到了烧焦的气味。村民们拿着盆、筒、锹等能救火的家什,狂奔到着火处,用最原始的方法,想把火龙擒住,使大火免于蔓延下去。可那次,风太大,只是谁家的倒掉的一点灰尘,就惹了如此大的祸事。听说,有十几家被大火吞噬。老人说,那天晚上,有人听到那口钟在哭,低低的啜泣声,让人难以入睡;也有人在说,是皂角树在哭,它是在为人们失去家用而悲哀,钟把它的哀鸣隐隐地传出去……人们已经把树和钟揉和在一起,都把自己深深的敬意给它们。只是从那时,我就对钟声感到好奇,开始知道,它的声音能唤起在沉睡中的人们。
再上学的时候,我从同学们的神秘的谈话里走出来,久久地在远处看那棵树,看那口神奇的钟——它制造的不太精致,但厚重,看到那深陷在树里的铁环,它已成为树的一部分了。我在想,当初树忍受了多么大的痛苦,但它还是接纳了吊钟。老人们都说,树在自责,它是在责备自己太晚地叫醒村里的人;也有人说,他在思念他的亲人……起风的日子,风和钟声应和,呜呜的声音,送出好远,真的和哭声一样,邻近的人,听之没有不长叹息的。我曾有几次突发奇想,竟想在夜晚偷偷地听那两棵树的对话,听他们的倾诉声。
稍大一点的时候,淡淡的迷雾已不再像童年时笼罩着我,但每看到那深陷的铁钟的吊环时,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敬意。听到的许多话,也已经从耳旁飘过,我可以走近它,凝视良久,有时,还可以用手轻轻地抚摸它身上的凹凸处,心里抖抖的,很怕触痛它的伤处。
也是一个熟睡的夜晚,梦里沟上沟下地跑着、跳着,也是钟声把我摇醒,被大人抓起来,来不及穿衣服,半睁着眼睛,被提到外面。只觉得脚底下的大地在颤抖,房子、树,都在剧烈地摇摆,漆黑的天幕中,远处蓝光闪闪,好怕人。眨眼间,那些单薄的房子经不起这七摇八晃,只听处处巨响,多年的老屋伴随着一声绝望的哀叹,倒下去了,带着我不清醒的思绪和诧异的神情。听大人说,是发生大地震了。那时,光着小脚站在冰冷的雪地里,单衫更经不起寒风,尽管贴在大人的怀里,还是瑟瑟发抖。不过,村里房屋倒塌了许多,但钟声救了全村的人,人们不约而同地再一次把目光聚拢在树上,看着那苍老而
凹凸的枝干,敬之若神。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树下多了许多香烛,每天早上上学,我们都会看到还没有燃尽的香头和蜡烛,有时还有供果。当时还很惊奇,从我那时的思绪出发看此,人们都把自己的祸福寄托给那棵树,而那棵树也成了人们心目中的神,不可冒犯的神。
后来,村里流行一种病,就是头疼。不疼时如正常的人,疼时,难以忍受,搅得一村子人心里惶惶不安。那时,每天夜里,我总见到皂角树的四周跪着许多人,每个人都有四样供果,还有燃着香烛,旁边放着一只碗,上面盖着一块红布,碗里盛着半碗水,跪着请神药。香烟缭绕,在漆黑的夜里,烛光冲天,我担心那棵活的皂角树会经受不住这火气。我曾偷偷地在跪着的人群里穿行,大人们虔诚地跪拜,谁也不会注意我,每每偷着掀开红布,偷看里边有什么东西,有时,只是清水,有时看到小小的黑的颗粒,有时是黄的泥沙……人们彼此都不说出自己碗里的东西是什么,不管何物,都会虔诚地喝下,我当时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药。这样的请神持续有一个月,雌树皂角成熟得咧开了嘴,在夜风的吹拂下,一个一个飘然而落,不知是谁说了一声“把皂角煮水喝”,不久,没有人再说头疼了,而更多颗虔诚的心就又被丢到了那棵神树下。
童年的岁月,就在这悠悠的钟声的感召下,一点一点地走完了。而每一次大难时,钟声都会自动响起,让村里的人躲过一次又一次劫难。那时村里人很苦,每一户都有一大群孩子,有的人家几乎成年在地里打滚,也看不到一点荤腥。女孩子多还好一点,吃的少,可男孩子多的人家,一年之中就要有几个月挨饿,更谈不上娶媳妇了。我就见过有许多人家到外地去领个女的回来,最初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慢慢地她们也融入了我们这一群体中。时间长了才知道,她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花很少的钱买来的,她们比我们这儿还要苦,只要有饭吃饿不死就行。
邻居家的二狗都快四十了,也没有人给说亲,并不是家里穷的原因,家里只有一个土炕和一个破被。他整天游手好闲,样子凶凶的,眼睛斜斜的,嘴角向下,笑起来样子怪怪的,有点像《巴黎圣母院》里的阿西莫多。没事偷鸡摸狗是常事,早把父母给气死了,兄弟姐妹被他搅得没有一天安生日子,村里人见到他都会绕着走。别看他家是那个样子,他每天都是吃得满嘴流油,手里总是拎着鸡肉呀,狗肉呀,还有二锅头,招摇过市的,连衣服都是油光光的。
不过,可能是邻居的缘故吧,家家丢东西,我家却是很太平,妈说:“大概他也知道‘兔子不食窝边草’这个道理吧。”可就这么一位不三不四的爷,却突然传出惊雷一样的消息,他要娶媳妇了,也不知他从哪儿领回了一个大姑娘。有人说是他抢来的;也有人说,是他买来的。他整天把那女人锁在屋子里,从不让她出门。我家和二狗家是近邻,好奇心使我从后窗缝隙里得以一睹她的芳容。我看到她双手被反绑在炕沿上,衣服虽破褴,但她可真是个漂亮的女人,心里暗叫苦:真是一朵鲜花……从那时起,我的睡梦就总被低低的哭声叫醒。我想起了老人说的,有人听到皂角树在夜里啼哭的事,当时还怨自己听不到而怅惘,现在才懂得,可能是我年纪太小,听不懂树的哭声,现在我长大了。不过那凄婉哭声时断时续,有时还夹着粗喊声,时长时短地在我的记忆里流淌,每一次听到,那声音都把我推到无底的深渊。
再后来,二狗时常也把门打开,我也偶尔看到那女人跨出过几次门槛,肚子高高地凸起,头发好像也从没有梳过似的,乱乱的,遮住了她的脸,就好象乌云遮蔽的天空,只在某一个小角落里,还能看出一点点蓝天。
日子悠悠地过着,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我也时常还在梦里听到哭声,我总以为那就是皂角树低低倾诉。
我又一次被钟声叫醒,是我看到那女人跨出门槛的一个月后。钟声急促紧张,我还没有听到过钟是这样的响过。大人们走出去,又走回来,莫明其妙地在屋里转,我却独自地跑向皂角树走去。
树下已经围了许多人,我从底下的缝隙里挤进去,眼前的景色,惊得我合不拢嘴。二狗站在树下,用力地用钟绳撞着钟,而他的“妻子”软软地躺在树下,血顺着她的大腿流出。那干枯的皂角树上,绑着一个男子——是二狗右面的邻居家的儿子柱子——一个老实得有饭吃就不会吵闹的人。柱子左胸上插着一把匕首,一大滩血染红了半身。看人多了,就扯着嗓子喊:“快来看,这对‘狗男女’,他们背着我私逃……”我那时能听懂“狗男女”这几个字的含义,这在当时,是为人们所不齿的。但我看到那么多的血流出,我身上在发抖。周围的人都在低声附和“打得好,二狗,打死了也不会有人怪你的”“这样的女人太丢脸了”,二狗见人们都是偏着他,更来了精神,也不管两人的死活,连连向两个人身上揣了几脚,还不时地向两人脸上吐唾液。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一句话,就连柱子的妈,也是低着头,觉得自己的脸让儿子给丢尽了,只能远远地向这边望着,无奈地搓手。人们都只在那里围着,等天明乡里来人抓走二狗时,两个人,不,是三个人,却永远地和那棵枯死的皂角树揉在了一起,用他们的鲜血去浇灌那棵枯死的树。那个二狗被扣上手拷时,还在跳着脚大喊“我老婆偷人,和别人干那个,我就要打死她他……”在二狗被带走的身后,传来人们的叹息声“谁让他动人家的女人”“不知羞耻”“二狗冤哪”。柱子他妈深深地低着头,像个实足的罪犯。
原来,那女人是广西偏远山区的,被二狗骗来,怕她跑,每天都绑着,晚上睡觉时才把她松开,怕出意外,把门窗都锁上,女人稍有不顺,就拳打脚踢,还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喊,不让她哭出声,但低低的啜泣声还是一点一点地送到我的耳鼓,让我心凄。柱子和我一样,每天也是这样度过的,不同的是,他是成年人。谁想那女人怀孕后,二狗不但不心疼,还变本加厉的折磨她。柱子几次都想冲出去解救那女的,但都被他妈死死地抱住,说“我的小祖宗不要惹事了,那是人家的事”。
有一天,柱子趁二狗出去喝酒的机会,把房门给撬开,带着女人逃向村外,可那天,二狗却拿着肉和酒回家,也可能是潜在的良知吧,看到门被撬,女人不在,拿着菜刀和棍子狂奔出村。出村只有那一条蜿蜒的小路,柱子又老实,加上一个行走不便的女人,结果……
从那以后,那口钟再没有自动响起。闹蝗灾时,钟哑口不言;发大水时,钟沉默不语。村民知道,人们冒犯了神灵,人们目睹惨剧的上演,树目睹惨剧的发生,那滴滴的鲜红的血,还时时在流淌,每个人都是杀人凶手……这件事随着时日一天天被人们淡忘,可一到有风的日子,风吹钟吃,人们都会隐约地听到那亘久的哀鸣。
第二年春天,枯死多年的皂角树竟长出了两棵嫩芽,那嫩黄的叶子,茸茸的,亮亮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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