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68岁时,只穿着一身很普通的新衣服,离开人世了。他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没有工资,也没有住房,更没有留下好一点的社会关系和地位。
不过,父亲留给我的,除了一盒骨灰外,还有很多很多的,以致我用心清点了近二十年了,还没有清点过来,而且越清点,发现越多,觉得越珍贵。
父 亲 的 信 件
1966年10月,由于出身高,我们家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一个还在睡梦中的清晨,一群红卫兵敲锣打鼓,喊着口号,把祖母、二哥和我揪出来进行批斗。之后,一张勒令大字报贴在窗户上,便把我们哄回了老家。那一年,二哥14岁,我12岁,祖母80岁。
土地改革前,父母参加工作就早已离开老家,所以没有任何生产资料。没有住房———租,没有粮食——借。一切均由祖母张罗。我们年龄小,生产队不让参加劳动。祖母是裹足小脚,虽然年事已高,但秋收时节在场里还能干一些活儿,多少挣几个工分吧。
大约是初冬,我们收到了父亲的来信,是写给我们兄妹的。他在信中写道:“天气要冷了,你们要拾一些柴草。学习生活的本领。古人说,常将有时思无时,末将无时思有时。”信的内容不长,笔迹清晰端正。信封是他自己用白纸糊制的。这是父亲第一次给我们写信,也是仅有的一封信。
那时,我年龄小,不知道什么道理,但是,对父亲的话语有所理解。也就是从那年初冬起,我开始拾柴了。每天清晨,祖母早早叫醒我,拿着笤帚,背着筐去扫树叶。扫满一筐回来倒了,再去扫。一遇刮大风时,祖母会叫我起得很早,那样会扫到很多的树叶,够几天烧饭用的。老家种椿树、榆树和槐树多,等树叶都落光了,只要有点风时,我还是每天早起,去扫那椿树、槐树的叶柄。
秋收秋种农活忙完了,听说生产队要耕棉花地了。那可是能拾到好柴的机会,况且棉花茬是很好的柴火。于是,我跟邻居家的伙伴一起去拾棉花茬了。那时,没有拖拉机,是由牲口拉着一张犁头耕地,正好把棉花茬翻出来,我们就半天跟着牲口走,她捡几个,我捡几个。就这样,半天不休息,可以捡到不少的。回到家,祖母真是喜出望外,那是能当木柴烧的呀。以后,我又拾了不少玉米茬,高粱茬。
那个年代,为了生活,我能做一点事情,真的觉得自己长大了。父亲的教导我一直记在心里。后来,听母亲说,父亲那时被整的很厉害,甚至想结束生命了。父亲的那封信是不是要与我们诀别?我不敢往下想……
父 亲 的 教 育 和 指 导
从我幼年有记忆起,父亲总是每周日或隔周日才回家。他回来后,总是先检查我们的手洗干净了没有,指甲是否该剪了,教我怎样用剪刀。我的左手不会用,他就手把手地教我。天气晴朗的时候,他就带我们兄妹几个去田野。边走边教我们认识蔬菜和庄稼,还教我们唱儿童歌曲。前苏联儿童歌曲《小蚂蚱》、《小蛐蛐》就是那时学会的。
五十年代末,生活很困难。我们姐妹帮祖母拆被褥,我用剪刀把针脚一个一个剪断,父亲看到了,严厉地批评我,并示范给我看,要拆出一条线,留着再用。记忆中的父亲,生活很简朴,多是穿带补丁的裤子。
父亲有老胃病,接受“改造”期间曾穿过孔,没有做好手术,经常犯。我有时去学校给他送一点细粮或食品,他就利用很短暂的时间教我一点知识。什么天干、地支,用手指计算年龄都是他教给我的。有一次,他问我:你会查字典吗?我随口答道:会。他让我查一个字,我用音序查字法查到了。父亲笑了:你说一个字,我查。我说了一个字,只见他随手轻轻一翻,就查到了。随后,父亲教我用简便的方法查,即记住音序,翻页时看上角的音节,这样可以用较短的时间查到。
78年我参加工作了,深知自己的底子薄,经常看书学习。父亲就在周日挤出一点点时间教我一些文言文,引导我理解意思并改写成白话文。他说,自己学习和教学一样,要掌握学习方法是很重要的。这一点,我一直记在心里。
83年秋天,我准备上公开课,早上在家练习朗读课文。父亲听到了,轻轻走来对我说,要用你的心去读,尽量用口语。我当时有些反感,都快三十岁了,还不会朗读吗?时间过去很久了,直到前几年我任《教师口语》这门课程后,才渐渐懂得父亲的指导是完全正确的。
父亲见我备课时写得很详细,就对我说,备课,关键是备在心里,教学过程要反复理顺,锻炼写简明教案的能力。课文中的多音字最好用数字标出来。随后,拿出他的课本给我看,呦!一篇课文,只是用红笔勾画了几个词语,多音字有几个读音,就在它的右下角标了数字几。什么词语解释、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写作特点,一个字也没写。我纳闷父亲是怎么备的课?便好奇地看他的教案本,每一课的内容很简明。某一段的教学过程,竟是一两个词语。那时,我从心里佩服父亲的记忆力,并暗下决心,用“心”去备课。
父亲曾经多次对我说,教语文,就要认真深入生活,留心观察周围的事物;要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要当先生,先当学生。多年来,我一直按照他的话去做。
父 亲 的 文 稿
父亲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师,曾任过地理、历史、英语、体育、音乐、语文多种课程。他从事教育工作三十余年,把能在教坛上兢兢业业地辛勤耕耘,作为自己最大的快乐。在父亲故去将近两年时,我翻阅他教学生涯中最后的手稿——四十余篇习作,不仅浮想联翩,思绪万千,其体裁之多,内容之丰富,结构之严谨,语言之精炼,均为我工作学习之楷模。细细看,篇篇倾诉着他的爱;静静想,页页珍藏着他的心……从中,我似乎看到了两鬓染霜的父亲在伏案疾书的身影;又似乎听到了父亲语重心长的教诲。它使我真正领悟到了一个教师的尊严——身先士卒,严以律己,“业精于勤荒于嬉”。
正是这种信念,促使我将那些习作抄录下来,整理成集,用来鞭策自己,也作为对父亲的怀念。
随着时光的流失,转眼二十年快过去了。现在,我又把这些文稿输入电脑,即将打印成册,作为对父亲永久的怀念。这不禁使我联想到臧克家的诗句,“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的确,父亲永远活在我心中。
父 亲 的 眼 泪
父亲在我心目中,永远是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的。生活中遇到困难和挫折,浩劫中受到的摧残和迫害,他从来没有向我们提起过一句,或流露出什么不快和痛苦的神情。在我的记忆中,从没有见过他留泪。但是,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却留泪了,仅有的一次留泪。
1986年7月底,父亲的老胃病又犯了,怎么治疗也不见好转。他平时很爱整洁,坚持不去医院。我就每天按时给他打针输液。不知是我的操作熟练了,还是父亲的坚强,从来没有说过一声疼。开始,父亲还能喝点牛奶、稀粥,后来什么也不能吃了。已经是十几天滴水未进了,只靠液体来维持。眼看父亲一天天消瘦下去,我们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更沉重了。
预料到的,也是大家最担心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了。8月31下午六点多,父亲的胃第二次穿孔了。我们立即送他去医院。医生会诊后说,鉴于他的身体太虚弱,不宜马上手术。这一夜,我们谁也没有合眼,几次哭着向医生求情,做了手术多维持几天,好让在外地工作的哥哥姐姐回来和他见上一面。医生同意了,在9月1日上午,为父亲做了手术。之后,母亲、二哥和我一直在轮流守护着。由于心理负担重,加上这次父亲病的时间长,我终于支持不住,病倒了。9月5号,我在家休息了一天。当6号再去医院时,父亲见到我后,慢慢地伸出他那枯瘦的右手,紧紧地拉住我,略带微笑地,用虚弱的声音颤抖地说:“都是我不好,看,把你累病了。”说着,父亲留泪了。我再也控制不住了自己,眼泪一下涌了出来,边给父亲擦泪边说,“爸爸,我没有事的,您别说了,您要坚强……”
我是父母最小的孩子,在他们眼里,我是最乖巧、善解人意、聪明、能干的。在父亲病重前,老领导、老同事来看他时,他总是骄傲地说:沾我老闺女的光了。在那些日子里,父亲对我的信任甚至超越了母亲。给父亲输液时,母亲帮我拿一下酒精棉球消毒,他都谢绝,坚持让我来操作。可想而知,5号那天我在家休息,父亲是多么需要我能陪伴守护呀。
大哥因公务没有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9月13日清晨,父亲终于离开我们而去了。当他静静地躺在太平间时,我似乎觉得他是在熟睡,我们的脚步很轻,说话的声音也很轻,生怕惊醒他。甚至,我还看到他的胸口在起伏。父亲没有离去!不行,我必须掀开蒙单看看——啊!父亲的眼睛又微微睁开了,眼角还浸出了泪水。我知道,那眼泪是父亲对长子的思念,是他在能言语时所不便说出来的。我强忍悲痛,为父亲轻轻擦拭眼泪,合上他的双目,在他耳边轻声说,爸爸,您放心地走吧。我们都很好。别惦记了……
父 亲 的 遗 愿
我们兄弟姐妹4个,大哥睿智、善良,因家里政治条件不好,没有读高中,在未满16岁时就参加工作了。我们没有房子,租赁人家的,柴米油盐,一切都是买,生活很拮据。大哥从工作起,每月按时给家里寄钱,直到他成家,自己没有一点积蓄。我们几个小的向来是尊重敬仰大哥的。
在父亲住院后准备手术时,他知道自己已不会久留于世了,便把我和二哥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要照顾好你们的妈妈。”我们说,放心吧。“你哥哥从16岁开始工作,寄钱养家,你们知道吗?”我们点点头说,知道。“你们兄妹几个以后要互相帮助。”我们连忙说,我们会的。您放心吧。我知道,这是父亲最后的遗愿。
…………·
现在,我可以告慰父亲的,他的遗愿已经实现了。二哥英年早逝,母亲一直跟随我生活,年近九十,身体尚好。我和大哥虽然距离遥远,但是,我们比任何时候都亲近。虽然父亲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点。然而,他留给我所永远珍惜的记忆,对我来说是我的一个完整的世界,也是父亲生命的一部分。经过十几年反复的回忆,我意识到,也终于明白了,父亲留给我的是一副沉重的担子。有时,我不得不常常问自己:我能挑着这副担子走下去吗?我也经常感到不安。但是,每当我看到父亲的手稿,眼前就浮现出他那枯瘦而慈祥的面庞,耳边似乎又听到他的教导和嘱托,他仿佛始终就在我身边,鼓励着我挑着这副担子一直走下去。不过,我相信,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们之中的一个。因为,我延续着父亲的生命和品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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