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岭西县县长高洁离任，调岭东县任县委书记。

一条深灰色的沥青马路蜿蜒在绵延起伏的丘陵间。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淋浴在桔红色的暮色中，向东奔驰。

轿车前排坐着岭西县政府办马主任，后排坐着高县长及其夫人。优美的萨克斯是一曲摩登的欢送曲，又是一曲温馨的摇篮曲。高县长闭上眼睛，深深陷在松软的黑皮沙发上。

道路两旁的小白杨象两列古道热肠、夹道欢送的群众，却被小车迅速地掠过……

生活如舞台，官场更是一个舞台。高县长闭起眼睛思考着，随着车子的颠簸，脑袋也轻微地摇晃着。我来到岭西县三年，便与县委书记周旋明争暗斗了三年，有时甚至可以说到了势不两六的地步。然而，欢送的场面却令我感动。今天周书记与我喝了一杯又一杯，也不知道互相喝了多少杯。俗说话只有千年的利益，没有千年的朋友；我看，也只有千年的利害关系，没有千年的敌人。古代有一笑泯恩仇，我看，彼此之间是一杯泯恩怨，一语泯恩狠，一别泯恩怨。“我们都是在战斗中成长的嘛。”周书记调侃，“高县长啊，我俩过去有几年共同战斗的友谊，越战斗越强大，你现在不是成长为高书记了吗？哈哈哈……”

小车快到两县交界处。小车下了一个陡坡，拐了一个弯，突然，一条大树的主杆横卧在这山坳中的马路上。高县长颇感不快，对马主任说：“对如此无法无天的行径一定要尽快查处，严厉打击。”“是！是！”马主任一边不住地点头，一边打开手机，想与龙镇长通话，请求派人帮忙。

高县长冷静下来，挥手示意马主任别打，叫马主任等一等，会不会因为得罪了谁，来这样捉弄我，特别是周书记。如果传出去了，给人家添油加醋，闹得全市上下沸沸扬扬，我面子上多不好过。尤其是让市领导知道了的话，甚至后果不堪设想。说明人际关系说明工作作风说明群众基础说明……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一定不要上了对方的当！这样一想，高县长习惯性的微微点点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下这样的诱饵，我高某人会轻易地上钩么？

当然，也有可能车匪路霸拦路打劫。但应该不会采取这种方式，像这穷乡僻壤，打劫一般也在大巴上。

他推断很可能是前一种情况，对方纯粹是针对他来的，为的是捉弄他，制造谣言，败坏他名声。“大家不要紧张！不要下车！更不要……”高县长本想说更不要暴露身份，但又觉不妥。这样会认为小题大做，没有风度，何况人走茶凉，他们已经不可能为我保密。一定要低调处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休息一下，等一等，等一辆车就搞定了。”高县长故作轻松地说，同时细心地观察周围的动静。

前面马路上迎面走来五个男人，其中两个壮汉，一个老头，穿着都很朴素，人也显得很本分。他们看见这树和车，都露出惊奇的神色，根本不象打劫的。

“高县长，我们招呼帮忙移吧？”马主任征询。

高县长迟疑了几秒，摇摇手：“慢，慢！”

他们越走越近，到了大树前，老头一边挥手招呼其他两个，一边弯下腰来移树，两个壮汉瞧了瞧车子这边，边议论边跨过大树，径直往前走。大树微微滚动了一下，他一人并不能把树移开，睃了一眼车子里的人，便继续往前赶。

“快下去！”高县长夫人急不可耐，“老高。”

眼看他们都要走，又被高夫人这么一喊，马主任和司机赶快打开车门下车。

“喂——，大伯！请您们帮帮忙。”马主任向高老头他们大喊，老头迟疑了一下，便往回走。两个壮汉则停下来观望。

“对不起！恰巧车上有一个突然发病。请大家帮帮忙，帮帮忙。”马主任满脸诚恳地说。撒这样一个谎，既为刚才他们没有及时下车移树找个借口，又让高县长夫妇继续待在车上有了理由。

老头和马主任搬动还是很吃力。高县长想，看来只有拦路，没有打劫。纯粹是一个恶作剧。用不着自己吓自己。还是下去帮帮忙，毕竟已经离任了，该给马主任他们留下一个好印象。

正当高县长弯下腰帮搬时，两个壮汉迅速跑回，一拥而上，逼高县长交出两万块钱来……

二

晚七点一刻，岭坳镇镇政府。高县长：这绝对是一件政治事件。为什么青天白日那么长时间一条公路竟然没有一辆车通过，没有一个人经过？某些人在背后策划、操纵、组织、指挥、蒙蔽群众、利用群众。我明天将亲自到南陵市向市委主要领导汇报。我在岭西辛辛苦苦，兢兢业业工作了三年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最后竟然出现这种事件，我感到很痛心。

晚九点三刻，岭坳镇派出所。高县长：这是一件普通的拦路抢劫刑事案件。它的特殊之处，仅仅是因为给我们几位碰上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只要是人，总会碰上一些事情。我们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不过，打击恶性犯罪，必须常抓不懈，必须快、狠、严！

晚十点二刻，岭坳镇云中仙酒楼。高县长：这完全是一场误会。世界千奇百怪，无所不有。所以，有一些巧合是难免的，出现一点误会是正常的。不必大惊小怪。

深夜十一点三刻，岭坳镇坳南村村民许家发家。高县长：“我在岭西县工作三年多，时间不是很长，但与广大干部群众的感情是深厚的。还有一部分群众没有脱贫致富，我心里非常不安和惭愧。我在此离任之际，请让我表示一点心意。希望你们早日过上富裕生活。”高县长将一千五百元的大红包交给移树老头——许家发手中，许家发不愿意接。龙镇长赶紧上前代为接受。龙镇长：“我代表许家发等三位村民向高县长表示衷心的感谢！代表岭坳镇委、镇政府、镇广大群众向高县长表示衷心的感谢！并且受周书记的委托，代表周书记与岭西县县委、县政府、全县五十多万人民向高县长表示衷心的感谢……”

三

第二天早晨，高县长那寄居在外婆家的独生女儿高丽，吃早点时浏览《南陵日报》，看到一篇让她既欢欣又亲切的消息：

依依不舍的深情

——记岭西县原县长高洁离任路上

[本报讯]本报特约通信员侯适报道　3月16日，岭西县原县长高洁同志离任。傍晚，当车行驶到岭坳镇坳南村时，发现几位村民乱砍树木。高县长立即叫车停下，严厉制止并耐心批评教育他们。虽已离任，高县长仍身感责任重大，带领该镇领导连夜走访当事群众家中，做深入细致的工作。在高县长的谆谆教悔下，他们幡然醒悟，表示一定要痛改前非，遵纪守法，勤劳致富。高县长并捐赠一千五百元钱，给当地三家困难户。希望他们早日勤劳致富。

高丽怀着崇敬的心情欣然朗读给外公外婆听。

高丽将《南陵日报》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进书包。她想，今天因为这篇关于他爸的新闻，她一定会为全班，甚至南陵市第三小学全校同学所注目。

四

两年多后，岭东县委书记高洁晋升为南陵市副市长。

之后半年内，马主任晋升为南陵市委付秘书长。龙镇长晋升为岭西县付县长。岭坳镇派出所所长晋升为县公安局付局长。那一晚办案的派出所警员晋升为岭坳镇派出所所长。

几年来，岭西县上上下下暗地里流传着各种传说：

——当晚，县公安局安局长及时接到报案。安局长立即请示周书记，周书记指令安局长立即率队赶赴现场。后来，一时电令回，一时电令去，反反复复。害得安局长的车在路上掉了几次头。

——当晚，安局长率队到了离坳南镇政府只有十华里的时候，接到高县长的电话，突然声明没事，不用来。

——当晚，市委某领导、市政府某领导都差一点到了坳南镇。

——当晚，市领导还惊动了省某领导。

——当晚，全县不少处级、科级领导干部的手机都快打爆了。

——当晚，高县长与那三位村民、办案警员等人有交易，订了“契约”。

——其中某位村民因孩子大专毕业想进某单位，托某局长找门子，给了某局长两方“伟人头”，可县长只收到一方“伟人头”，眼看县长离任事情要黄了……

——假如现在没有手机，不容易联系上人，那么，完全不是这种结果。很可能高县长要“双开”，判刑。

…………

不过，所有当事人对此，不是一笑置之，就是缄口不言。

二00一年三月十日于深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