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在山前拐了个弯,弯出一片浩渺与悠远。一条小溪,逸出两山的夹缝,笑了,几点黛青点在笑脸上,是几块青石,青石上常有些半大孩子在胡乱地想些什么。回头看他们的身后,溪与河的臂弯里,一片青灰的砖瓦平房,朴素得像那些半大孩子的衣着与表情。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年,我成了那群半大孩子中的一个。二十多年后,有一位学问很不错的人跟我说,那地方是一座炼狱,经过那个年代知识炸弹的地毯式轰炸,熬出头的,在当地乡人的眼中,就都是升入天堂了。听了这话,我只是笑。炼狱或者天堂,都只是一种心境,此时有,彼时可能就没了。倒是对那个地方,经常有种说不出味来的想念。
那一片平房后面,沿小溪走百多米,有一泓泉水。泉名月亮泉,相传古时在月圆的晚上有女子喝了泉水,当晚梦见嫦娥,第二天变得十分漂亮。传说肯定是当地人为美化这算不上漂亮的地方编造出来的,但如今的乡人大多会赌咒般地对你说,梦不梦见嫦娥不敢讲,你要是在月圆的晚上去喝那泉水,一定格外地清甜。
我那时十四五岁,和别人一样,喜欢幻想。虽说刚半懂不懂地学了些唯物主义,催眠一般让小时候活在脑子里的神仙鬼怪全都在心中的某个角落沉睡起来,但还是在很多时候忍不住地想,要是真能碰上漂亮的嫦娥,该是一件如何的美事。那年的中秋节,还上课,不能回家。——那年头,乡村穷孩子的心里要装前途装知识,没有空余的地方装亲情,难得时代提供的好机会,盼出人头地盼得饥渴的穷乡村浪费不起啊!我坐在教室里,知识在眼前舞蹈,可就是舞不进神经系统。教室外的月亮让人嫉妒地圆着,水嫩水嫩的银辉在窗前娇娇地对我笑,那是怎样的一种诱惑。可也巧,学校那个小型柴油发电机突然不轰隆了,吊在教室中间的两盏百瓦灯泡黯然收起了它们黄色的光晕。窗外的银辉笑得更加媚人。我一冲动,趁老师不在,溜出了教室。
月光呵护下的泉水真的是和平时不同,滴着的,剔透;流着的,清亮;响着的,圆润。掬些入口,果真有丝丝的甜,像小时候嚼了一颗白亮的冰糖。我坐上一块大石,望那月亮。月亮还没全圆,这样倒好,有一些儿曲线,更显出玲珑的味道。忽然想起前几天读过的一首李商隐的诗,这时候我想不明白嫦娥为什么要后悔飞上月亮。这满坡满沟满人间的银辉,这惹人怜逗人爱的水,不都是因了她的美貌么?嫦娥为什么要后悔呢?
正出神时,听到了一声叹息。这叹息是个霹雳,炸得我差点从那大石上掉下来。老师来了!这老师是学校的教务主任,于他,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还没有一个敢去碰触那下巴上威严的短须。平日里,我们总见他在校园里匆忙地走,还有他房间窗户的灯光总陪着我们到凌晨一点或者两点。他的两腿有点儿长短不齐,走起路来左右摇晃。有时候,我们也会拿他说笑两句,这种事偶尔也出现在自习课堂,他也撞上过。那个时候,他就吼一句,安静!明年都想去拿锄头修地球啊!一听到修地球,全教室就都没有声息了。太小的时候就拿起了锄头的我们,谁不知道修地球三个字的分量!
今天,却没听到他的吼声。他在泉边坐下,俯身掬一捧水擦脸。这个时候,我又发现了他一个新的生理缺陷,他的肩背处已经有些儿弓了。
擦完脸,他又坐下,望着月亮,半天又叹一口气,开口对我说话。他说,我知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爱幻想,我也是这样过来的。现在我老了,只看眼前,看现实。你到这儿来看到什么嫦娥了吧,可我只看到你娘,四十来岁的人就像个老太婆了,不知道你看到了没有?
他提到我娘,我不能不瞥他一眼,看他说话的表情。我看见他眼眶里闪亮闪亮的,他鬓角的白发在月光下也闪亮闪亮的。
娘的眼神和脸容开始在我眼前浮浮沉沉明明灭灭。我非常清楚,家中的月夜是不大会有嫦娥的影子的,偶尔娘闲下来给我讲讲嫦娥之类的事情,也是一种奢侈。大山深处,夜的深处,那月光曲只有娘忙着给猪牛们剁草料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作伴奏。
我忽然明白,过于贫穷人家的孩子是没有多少幻想的权力的,为了给苦难中煎熬的亲人们一点切实的盼头,为了给他们的焦渴的心一点慰藉,我们只有放弃许多幻想的时间,去安心做好事读好书。说不公平吧,这个世界就这样不公平着,我们又能拿它怎么样!
我忽然哭了。其实我没想过要哭的。12岁那年,我被村支书的儿子打破了头,哭着回家,爹说哭没出息。那以后,我就发誓不哭了。可能是孩子的誓言常常不算数吧,也可能是那个月夜美得太过分,而我又委屈得难受,就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放肆地流泪和号啕。
我哭的时候,老师坐在那儿没出一声。等我终于住了口,他站起来,指着教室的方向,说,你看吧!
教室那边依然是一片灯火通亮。我清楚,我的同学们都点起了自己的油灯。因为缺电,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盏风雨灯。我们那地方叫它做“马灯”。我曾很费力地想过它为什么叫马灯,可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那时一个班五六十个人,灯太多没地方放,老师就在教室两边的窗棂上钉上两排铁钉,于是,白天里或有电时两排齐崭崭的风雨灯挂着,悬起一道悲悲喜喜的风景。
那两排风雨灯中,也有我的一盏。我明白我得回去,把它点燃。那灯光里,有望穿双眼的盼望。
现在,过了二十多年,回过头去看那地方,我也十分酸楚地明白了,贫穷,和浪漫甚至和幻想,是不大沾边的。电影里老是把穷人家的女孩子头上别上一朵儿野花渲染得过于浪漫,那只是作家们善良的愿望。那个夜晚,以及前前后后无数无数个夜晚,那个河湾,那个小山谷,那片朴素的平房,还有它们头顶上的月亮,都不会有浪漫的故事,只有在贫穷中苦熬的期盼,只有那些半大孩子为这期盼点亮的一片灯光,亮到深夜十一点,零点,或者凌晨一点,两点。
那片灯光里,透着可能就源于贫穷落后的原始的蛮劲,甚至残酷。但是老天把其它的路都堵死了,那些半大孩子,别无选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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