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了。虽然仍是他那老毛病——肺气肿慢支炎伴感染，可这次确实不轻。原先经常收治输液的个人医院不敢收治了。到县中医院一检查，心电图那个乱悸动，我这外行都看得出来。医生确诊：老毛病的基础上加心衰。对于一个明年三月就满八十五岁的老人来说，这可是要命的呀！

住进院两三天就下了病危通知。虽然我们没有告诉他，但是父亲他那个呼吸困难，那个心累，自己当然是有感觉的。进院开始两三天，他还只是间断吸氧，以后就昼夜离不开了。他那时而清醒时而幻觉的状况令我们三姊妹心里着急。父亲反倒并不着急。他从来都是一个豁达大度开朗乐观的人。我敢说，父亲要不是豁达大度开朗乐观，他这一生的好多　道坎都是翻不过的。

父亲以为他自己出不了院了，就要去了，因而他趁自己清醒时从容地安排了后事，余下的时光就回忆往事，等待阎王爷的召唤。

在对我们的摆谈中，父亲的回忆如一道道的风景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父亲的爸妈都去世得早，生活上还有个哥哥照管他。因此父亲与他哥哥感情相当好。父亲的爸爸——我爷爷与我外公一直是世交，外公在乡里教私塾，爷爷去世后，外公就免学费让父亲去读书，生活费都是老姑爷家代为资助的几斗米。

以后，父亲大概在十二岁时，又由老姑爷介绍到自贡市去学会计。以后学成帮工都在自贡那方。中途回乡与外公的四女——我妈结婚，随即带着我妈又回到自贡。父亲在学徒中就学到了实打实的责任心和良好的会计道德。象有一记一，有二记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绝不能巧取豪夺他人之财物等。

正因为父亲有实打实的会计责任心和良好的会计道德，解放前帮私人老板时，很快就得到重用，成为了独挡一面的会计主管，先在威远崇福煤矿，后在重庆永大盐号。父亲也没有辜负私人老板的重用。他从不贪污挪用钱财。他把会计的道德看得高于一切。临解放时，重庆“九二火灾”，母亲抱着我还提了一口皮箱，那口皮箱就是抢救出来的全部家当呀！父亲为了抢救帐簿，差点让我哥烧死在屋里。父亲先抢救出两口皮箱的帐簿，二次冲进屋抱出我哥时，大火就已封门。真险！盐号被烧，父亲要回自贡向老板交帐，就叫我妈带着一岁多的我与三岁多的哥哥坐船回家！那么乱的社会，半个多月的上水船，一个柔弱的女人，还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父亲现在想起都感到：真悬！

父亲回县时，已经是五零年了，就是县里也解放了。父亲凭着他良好的会计资质在县上中央公粮分库参加了工作。那时，征粮剿匪就是县上的主要工作。而父亲担任的会计股长又是中央公粮分库的一个重要职务。他下面还管着几个人，象出纳、分会计什么的。这工作对他来说，真是得心应手。特别是共[chan*]党所宣传的——当家作主。父亲那时还真有点主人的壮志豪情呢！

父亲根本没有想到，他这职务原本是为当家的理好财、干实事的角色，却还可以做主人！父亲更没有想到，他这职务还是好些人觊觎的位置。父亲轻轻松松地就得到了它，也在得心应手地干着它——这个职务应该干的事情。父亲根本不知道自己已遭人妒嫉了。等到父亲知道了，大祸已经临头了。适逢“三反”，父亲就被作为“贪污份子”隔离逼供严刑拷打。这原本不应有的飞来横祸，差一点儿就要了父亲的命！父亲亲眼看到，在同样的被隔离逼供严刑拷打的，就有一个抹喉自杀，一个吊颈自杀，一个跳水自杀。特别是那个抹喉的，父亲亲眼看到他用剃头刀往喉上一抹，那鲜红的血就“噗噗噗”地直喷出来……那个吊颈的和跳水的虽然都是过后看到死去了的尸体，但那个惨状真是惨不忍睹呀！父亲说，那时他也真想一走了之，但真不能丢下妻子（我母亲）儿女呀！

那时我三妹刚来到人世不久，正丫丫待哺，还有我和哥哥。父亲那时要真象那三个自杀而走了的话，恐怕我们就哭天无路了。还好，父亲面对那些凭空捏造，那些拳打脚踢，那些数九寒冬淋冷水……父亲总爱说这句话：“我过去帮私人老板都没贪污过，现在当家作主了，为自己干，我怎么能贪污呢？”父亲绝不承认这凭空飞来的莫须有的罪名，遭到了多少毒打？但他心里想着妻儿老小，到硬是挺过来了。

能挺过来也真是不容易。父亲说要不是你妈，这个家就不成家了。那时，父亲的“贪污”罪名成立，驳回上诉。父亲就没有了工资，只发生活费。父亲随即就被下放乡里了。那个家，除了父亲，还有四口人要吃饭穿衣呀！母亲只得忍痛割掉三妹吃奶，去给人当奶妈。而且还包了好些衣服来洗，靠这样免强维持了我们家的最基本的生活。

那时还是有好人的。好些认识我父亲的人都说:那么老实本分的人，怎么可能贪污呢？还有贾辰民，当时他大概是县长，他说：还是很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嘛！怎么能不用呢？好得这样一句话，我父亲重新启用。只是那个位置就这样让出来了。那个职务，父亲这辈子再也没能达到！就这样，父亲也就变得谨小慎微，胆小怕事，再也没有原来的自信了。

当然，在会计业务上父亲还是公认的一把好手。再难查的帐，父亲都能查出个子、丑、寅、卯来。也只有在查这些别人查不出来的难查的帐时，父亲才显露出“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自信来！父亲说起，他退休后，公安局、政法部门请他去查那些真正的贪污盗窃犯罪时，那些领导对他尊敬有加。这里工作刚完，那里又把他请去了。那时才真成了香饽饽了！父亲一直干到了七十多岁，要不是母亲去世，他害了一场大病，恐怕还要干下去。

尽管父亲被重新启用，但这就成了父亲历史上的一个伤疤，时不时地磕碰着都会引发疼痛的。五十年代被下放开佛雷公滩，六十年代初又下放到那三年自然灾害死人最多的桃坪乡。我不知道父亲那时是怎么过的，但我也曾随着母亲到过开佛雷公滩和桃坪乡，看到父亲在那里与乡亲们相处得很和谐。还培养了乡村的会计人员。那会计当然就尊敬我父亲了。十年文革中，父亲被抽出修长万公路和修长宁大桥。那大桥队的造反派们为了夺权，把指挥部的指挥长李世兴（副县长）和我父亲一道拉出来批判，其实我父亲只是个会计，但被认为掌着财权，所以一道批判。父亲现在想起都说：“那时真是太高看我了！”那时对待被批判的人，可不是简单可以过关的。李世兴就被折磨至死。我父亲还好点，只是手被扭伤，留下了残疾，现在阴雨天还常常疼痛。父亲说起折磨死李世兴那天，是大太阳，先叫李世兴与我父亲抬草人游街，那草人里包着个石磨磴。父亲抬了游完街都大汗淋漓，更不用说李县长了，接下来李县长还跪着接受批判，又被造反派们拳打脚踢，怎么能受得了？父亲还说；“那时你们两弟兄（我在高县师范读书，哥哥在青海石油局）没看见，三妹在家，她上学时就碰上了游街，她一路哭叫着跟着辇……”

没想到父亲这一生竟有这么多坡坡坎坎！要不是这机会，恐怕我们几姊妹都难得知道。我们问父亲，是哪些人整了他。他说，没有必要。“那些整人的人都没有什么好报。”是的，父亲以他八十五岁的耆老眼光看到了“善恶到头终有报”，“那些整人的，他后人都并不好。再说，在全国重大的历史事件中，总是难免伤及无辜的。而这些无辜被伤害的，往往其后人却有后福。象我们家，你们几姊妹，现在谁不好？我只要出去，碰着老同志，他们都羡慕我呢！说什么孙孙外孙都是大学毕业，找的孙媳妇、耍的女朋友都是研究生。能不羡慕么？我给你们摆这些老龙门阵，是要你们记着：要种好树子，结好果子；要多记住别人的好处，少记住别人的坏处；绝不要有整人害人的心……”原来，父亲并不是简单的回忆往事，这好象就是临终的嘱咐，这是多么深深的爱意啊！

没想到，父亲心中竟有如此天宽地阔！

尽管父亲心中的风景大多是险恶甚至惨烈，但父亲说，他的晚年还是幸福的。他也舍不得离去。他还想我们几姊妹都带着儿子，儿子他们也带着各自的媳妇、女朋友，儿子，一大家人四世同堂团聚，一齐到秀丽的淯江上去划船，漫游在如画的美景中……

没想到父亲在这样的想望中住了二十多天医院还又出了院！

原以为，父亲心中的美景还是有机会实实在在看得到的。但是,父亲毕竟越来越衰老了，出院不久，又重新住进院。反反复复，最后终于撒手西去。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5-11-5　10:10:38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