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之 静 美
这是一年里太阳光照最强烈的一天。父亲会把做好的寿衣寿鞋从箱底翻出来放在太阳下暴晒,而母亲却远远地躲在一旁,眼梢都不往那方向瞧一眼。
“我怕看到那些东西,一看到就会觉得死神离我如此之近,触手可及。”母亲的下一句却让我诧异至惊跳起来。“如果我死了,你会哭吗?”我的大脑有一瞬间地空白,幸好她紧接着给了我一个注解。“你外婆死时,我们几兄妹都没有哭,只觉得是种解脱,彻底地放松。”我的外婆瘫在床上十五年,到最后很多地方的皮肤都已溃烂干瘪。临终前,她对一直陪伴照顾她的大舅母说:“我要走了,你以后的日子就好了,我会在菩萨面前为你祈福的。”
我一直不明白俗语中为何将老人的死和青年的婚庆相提并论,共称为红白喜事,母亲的话似乎让我明白点什么。
近日,有一位同事的父亲被检查出身患绝症,急忙送进医院。一星期后,同事带着疲惫的面容回来,准备请事假照顾父亲。有人问他花了多少,他答道:已经三万多了。又有人问:你父亲还没有放弃治疗吗?他茫然地摇摇头。我不忍再听,离开了。
偶然看电视,见到一个真实的采访片段:一个并不富裕家庭的男孩身患重病,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已变卖,且已负债累累。父亲为挽救男孩的生命,逼迫男孩已出嫁的姐姐拿钱出来。而姐姐也不宽裕,上有公婆,下有年幼的孩子。父亲说自己的女儿为何这样铁石心肠,眼看自己的亲弟弟命悬一线竟不施援手;女儿则怨父亲重男轻女偏心眼,为了一个垂死的人也要自己背上沉重的债务负担。母亲默默地垂泪,一边是儿子的生命,一边是女儿的幸福,两难的选择!
俗语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还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见人的内心深处是怕死的,只要有一线生的希望,总是死死抓住,轻易不愿意罢手。曾经听人说:在深水激流中挣扎的人是不能轻易靠近的,求生的本能促使他将你紧紧地缠住,让你没有动弹的余地,结果是一起沉入水的深处。此时,唯一的办法就是先甩开他,解放开自己的手脚,再对他施以援手。但在现实生活的泥潭里,这套方法却不管用。
“为什么用我们的生命去换取别人的生命,难道我们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姐妹?”这是电影《拯救大兵瑞恩》中一位士兵所说的话,它提出了战争中人道主义的一个难题,用八个人的生命去拯救一个士兵的人道主义精神是否应该。詹姆斯·瑞恩只是某空降部队一名普通士兵,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的三个哥哥在四十八小时内相继阵亡,马歇尔将军怕这仅存的儿子再出意外,使伤心的母亲绝望,做出不惜一切代价将这唯一的儿子送还母亲的决定,于是组织了一支八人小分队深入敌后,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一个不知生死的人。影片的开篇是瑞恩领着一家大小给米勒中尉上坟,瑞恩的幸福生活与那一排白色的墓碑形成鲜明的对比。有人说这只是美国电影的人道主义。那么,美国人现实中的人道主义又如何呢?曾读到抗战时期一名中国飞虎队员的回忆:被日本人击中的飞虎队的一架轰炸机挣扎着飞回芷江机场,落地时飞机倾覆,燃起了大火,机上飞行员的双腿被飞机压住动弹不得,只能在大火中大声呻吟,跑来救援的人不知如何是好,只见一名美军中尉拔出枪来对着火中的飞行员就是两枪,然后将枪交给同伴,并将自己的军服脱下盖在死去的飞行员身上,径直去军事法庭自首,说自己杀了人。
中国最早因对自己的母亲实施安乐死而闹得整个世界沸沸扬扬的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个叫王明成的人。他因母亲肝腹水,救治无望,不忍心看母亲被病痛折磨,请求医生对他的母亲实施安乐死,结果是故意杀人罪在看守所里蹲了一年零三个月。虽然他曾以大孝闻名于街坊邻里。他最后的无罪释放,我想是得益于分别是中国妇产医学和儿科专业的泰斗严仁英、胡亚美在1988年七届人大会议上的一份短短的提议:“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但与其让一些绝症病人痛苦地受折磨,还不如让他们合法地、安宁地接束生命。”
也许有人要问什么是安乐死?为什么要安乐死?四川大学法学院的李强在《论安乐死在中国的合法化》一文中这样写到:“安乐死不是对生命的处置,而是对生命终结的处置,是行为人依病人承若对病人死亡方式采取的人工调控。”文章最后总结说:“应该支持安乐死。一方面可以减轻病人家属的负担,另一方面也可以将宝贵的医疗资源尽可能的合理地使用到有价值的地方。这种做法有利于社会稳定和发展,符合社会主义的道德规范。”仿佛是对这种观点的回应,2001年,西安九名尿毒症患者联名要求安乐死,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贫穷,因为尊严。2003年,四川一名出生仅三个月的婴儿因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左眼先天性白内障等多种疾病,被父母要求安乐死。就在健康人要求保证自己的生命质量的同时,残疾者乃至濒死之人也在要求他们生的权利。荷兰是对安乐死实行合法化的先行国家,在荷兰每年有四千人死于所谓“合法化死亡”。但从2002年下半年开始出现一些老人和病人移居国外,他们担心会在医院被医生和他们的亲属合谋杀死。而在两者之间,后者理所当然是弱者。谁来保障这些弱者的权利!更为重要的是,谁又来为他们生命延续的多一分一秒所要花费的巨额费用买单!
曾经看到一篇标题为《生命的价格》的文章。文章说:现代医学日新月异,已经有一种叫icu的医疗技术可以支持各种器官功能不全、以及不可逆转的绝症病人的生命。“这时候,生命的可贵似乎是可以用金钱来直观地表示,国内医院icu治疗费用大约为每天2000—5000元不等,而高度危重病人,其救治费用可高达每天万元以上。”文章还例举了植物人、尿毒症患者、恶性肿瘤患者等维持生命所需要的各种医疗费用,其昂贵程度已非一般工薪阶层所能承受,更别提没有医保的城市贫民,及还在为争取温饱而努力的老、少、边、穷地区的农民了。他们中有的一家人一年的收入未必能达到5000元。对于他们来说生命或许真的只是一次苦难的历程。
也有不是因为钱的。有人说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位母亲在医院奄奄一息,她儿子出国留学的日子却已近了。儿子想带母亲的骨灰一道走。有人建议让他的母亲安乐死。他不同意,理由是只要想起母亲于某年某月某日死亡是他亲笔签字,他的内心会永远地愧疚不安。他最终的做法是:让母亲出院…
当我坐在电脑前,听着《黑色星期天》那凄厉哀怨的歌声时,心中的惊恐与震撼是无以名状的。据说这首歌曲在世界范围内已令一百多人自杀身亡。我不敢久听,我没有那份自信,认为自己的心灵会比别人的更坚强。我换了一首禅乐,想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但莫名的,一些幼年的玩伴,一些给予过我关怀与怜爱的老人,一些朋友同事的父母、孩子,甚而恍惚昨日还在调侃说笑的同事,遥远模糊的,或熟悉清晰的身影开始纷至沓来,紧紧依随他们身后的是或悲、或怨、或麻木他们亲人的面容,以及一连串的世俗情态的故事,这些故事只能让你慨叹人生的无常,却不容你对其中的对与错置喙。“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是一句极普通的俗语,其背后却蕴藏了多少人生的辛酸与无奈!
我相信很多人都或明或暗的问过自己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翻过很多书,听了孔子的慨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读了庄子的齐物论,领略了老子的“道”,随屈原一起《天问》,还拜过外来的不可杀生的佛。结果皆不了了之。而一个现代的新实验主义作家毕淑敏在西藏阿里的雪山之上,面对着浩瀚的苍穹和壁立的冰川,经过了无数个晚上和白天的思索,最终得到这样的答案:“人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这种想法据说得到了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的赞同。于是,有了没有任何登山经验的北大学子去攀登珠姆朗玛,有了亿万富翁花巨资作航天旅行,有了普通人徒步穿越阿里无人区,也就有了挑战各种极限的电视娱乐节目,人们企图通过对死亡的挑战来寻求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然而,死神并不如人们想象中的强大、刚硬,它柔弱如水,你进它退,将毛泽东的游击战术发挥到了极致,可当你自以为是,自觉高明时,它冷不丁的从哪冒出来给你一下,让你仓促间瘁不及防。驰骋歌坛、影视三栖明星张国荣跳楼了,他曾是那样的光彩耀人;世界级硬汉海明威将猎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海明威写过一段经典名言:“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但他的精神是不可战胜的。”没有人要去消灭他,世人只有万分羡慕他,但他还是把自己干掉了。我仿佛听到了躲在幽幂深处死神得意的窃笑声。
这两年有一本书在大学校园卖的很火,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书中说:“也许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现实的象征。”那么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我很容易地给这种观点找到了正面佐证:一名二战期间著名的纳粹集中营—奥斯维辛里的俘虏,双亲、兄长、妻子都死于集中营,只有一妹妹残存下来。也就是为了他这唯一的妹妹,他历尽惨绝人寰的遭遇,顽强地生存下来,并最终成为奥地利精神医学博士。他在《活出意义来》这本书中写道:“一个人一旦了解他的地位无可替代,自然容易尽最大心力为自己的存在负起最大的责任,他只要知道自己有责任为某件尚待完成的工作或某个殷盼他早归的人而善自珍重,必定无法抛弃生命。”我想书的作者应是幸运的,在照顾了亲人的同时,也成就了自己。《拯救大兵瑞恩》中被拯救者瑞恩却没有这种幸运,他的生命也是为了责任,为国家,为了因拯救他而牺牲的人们,甚至为了米勒中尉临死的那句“好好活下去”的话而活着,这些过于沉重的负担一直使他内心惴惴不安,甚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以至于在影片的结尾,他不禁问自己的太太:“我是不是一个好人?”我没有看到那个电视采访片段中频临死亡的弟弟的态度,我想他心里该是极度的矛盾和痛苦,年迈的父母,无奈的姐姐,每一天生命的延续都会让他对自己多一份厌恶与痛恨;对死亡的恐惧,对生的欲望又会让他对家人对命运多一份怨忿。上帝啊,你为什么要这样的作弄人,将残疾伤病带到世上,又给人类以智慧战胜这些疾病,而一旦要使用这些智慧成果,费用又是如此的昂贵,犹如你给干渴至极的人端来一碗清凉的水,却又将这碗水洒在了他脚下的泥土上!
我的眼泪不可遏制的奔涌而出,心底却生出无限的敬意!对我满头白发的大舅母,对拯救大兵瑞恩牺牲了的小分队的全体成员,对王明成及飞虎队那位不知名的美军中尉,对世上所有为亲人、朋友、同事甚至陌生人承受苦难,甚至牺牲生命的人!
有人说“一个高度文明和民主开放的社会,就是一个允许任何人追求他自认为幸福的社会”。但我认为:“一个高度文明的社会更应该是一个能让所有贫困的、残疾的、衰老的人都能得到社会的关爱,满足他们生的欲望,并进一步提高他们生存质量的社会。”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这是入秋以来第一场雨。屋子里的空气仍旧过于闷热,让人抑郁。我拿了一把小伞,拖着丈夫陪我出去走走。天还未完全黑尽,平日里热闹非凡的马路有点空旷,只有匆匆的几个行人,偶尔有一辆车疾驰而去,溅起两道水痕。
我和丈夫在湖边公园的一个凉亭坐下,看着雨点在湖面敲出一朵朵水花,感受着雨水带来的丝丝清凉。对岸的树和村舍在雨帘外已然模糊,远山越发黑黢黢的沉重。平日熙熙攘攘的湖边小路已是空寂无人,不远处有一盏橘红色的路灯温暖、柔和的画出湖岸观鱼台上的台阶、栏杆、铁链的轮廓,却无端地显出天地的苍茫浩淼。起风了,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有闪电划过天际,将黑暗撕开一道口子,可瞬间又合上,雨是越下越大了……我仿佛回到遥远亘古的蛮荒时代,身边、心里只有这风声雨声……眼前却分明闪过一些画面:孤寂冰冷的大海,一艘既将沉没的豪华游轮上,已知逃生无望的母亲安祥地唱着催眠曲,哄她年幼的孩子安睡;三个乐手面对仓皇奔逃却又无路可逃的人们,从容地举起小提琴,拉着他们心爱的旋律……
背上分明有了阵阵寒意,在这刚入秋的雨夜里。我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丈夫温暖的手。
即使不能生如夏花之绚烂,只要死如秋叶之静美,也无憾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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