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能忘记的
每次读到父亲对子女的温情，泪总不由自主地流出。童年里，只有外婆。少年时，只有母亲永无休止的诉说，诉说父亲的一切，有时甚至哭诉。可怜的女人，嫁给这个不顾家的男人，这个从不对她给予一点点关怀的男人。在最该天真烂漫的年龄，我的记忆贮藏的是争吵、母亲的眼泪、父亲的无所事事……
母亲是个传统的女人，本该成为贤妻良母的。母亲十七岁那年，外公去世。她是长女，下有弟妹五人。从此，她便于外婆一起撑起那个家。农村里，七八十年代，田地里的活大半是靠人力完成的。母亲从无怨言的干着，下了锅台，便上农田。逢上挖河堤，也是她去。别人家总是男人去，事实上，那种伤劳力的活也只有男人受得了。但，别无选择，她不忍外婆受苦，总是抢着出门，混在男人堆里，一铁锹一铁锹的挖着划定的工分。有时，河堤很高，需用力才能将土甩到河堤上，一日下来，胳膊早酸胀无力，全身都累瘫了。回到家，外婆问“累不？”“不累。”母亲总是这么回答。
就这样，过了五六年，母亲二十多岁了。村里的姑娘，长的俏也好，丑也罢，一个个或嫁了婆家，或订了亲。剩下母亲，孤孤单单。其实，不是没有媒人上门，也看了几个，她总是看不上。就这样，别人家二十出头的姑娘，一个个嫁为人妇，甚至为人母。而她仍未找到能让她甘心做新嫁娘的男人。现在想，母亲当初未必没有相中的男子。只是，她若出嫁，外婆——她的母亲，必定生活得更辛苦了。也许，她是想再陪自己的母亲几年，陪到弟弟妹妹再长大些，陪到有人接替她的位置吧？
有人就开始议论母亲了，体贴的话有，刺耳的更多。
“哼，也不看看家底，挑三拣四，还想怎样？”
“也不着急，变成老姑娘，看谁还要她……”
……
………………
很少有媒人上门了。这时，母亲的表哥，开始频频的去外婆家。每次，总是一到就做起事情，不论轻重，见到他就抢着做。母亲似乎觉察到什么，但她没有开口，她想也许他只是想减轻她的负担。亲戚嘛，这点忙是应该帮的。终于，母亲的姑母提了出来。母亲未置可否，外婆却坚决反对。外婆认为，这样的亲，若结了，以后怎么称呼？而这个小姑，性子不好，不讲理是出了名的。她的村里没人说她好，母亲嫁过去，日子必不好过。
就这样，母亲的爱情刚开始就结束了。
现在，母亲仍时常提起那位表哥，语气里总有着淡淡的悔意。那个人，我见过。我该叫他表叔的，确是个顾家的男人。心里也替母亲难过：若嫁给他，一生该多么幸福。外婆的反对，母亲的迟疑，令那位表叔退缩了。没两年的工夫，他娶了现在的表婶，夫妻和睦，儿女孝顺，一家子生活得很美好。
那位表哥结婚一年后，母亲出嫁了，嫁给了父亲。这位女婿是外婆看中的，村里人都说：“不错，长得一表人才，又高又白……”母亲仍是未置可否，既然外婆都答应了，她也不再多想，省得让自己的母亲再烦心。而且，父亲确实很耐看，这多少让母亲的心有点满足感。
母亲出嫁那天，很有面子。她是被父亲用手扶拖拉机接走的。那时，一般的婚礼，新娘都是被新郎用自行车接走。而母亲认为，她这辈子也就这一次嫁人了，一定要未来夫家接受这个要求。最后，她胜利了。在外婆的泪光里，她就这样嫁出了门。
一向温顺、体贴的母亲，竟会向未来夫家提出那样的要求？确实令人很意外。后来，听母亲谈起这事，才明白。原来，我的奶奶——这个精明的女人，竟打算只花100元彩礼就把母亲迎进门。那时虽穷，一般的彩礼也要300多元的。这伤了母亲的心，难道自己还未过门，就要遭此轻视吗？她要给自己也给自己的母亲争口气！当她提出迎亲的要求时，遭到夫家的一致反对。未来的丈夫竟含泪请她收回要求！毕竟，那个年代里，用拖拉机迎亲是很破费的。
尚未过门即遭此冷遇，过了门，母亲的生活会怎样？
做了新嫁娘，母亲并未因新婚受到夫家的善待。从她进门，奶奶就端起婆婆的架子：一天三顿饭、屋里屋外、田里地里，都交给母亲打理！而她老人家则专门做起动口不动手的事儿。幸好，那些事是母亲做惯了的，也倒不觉得苦。
父亲是娇惯着长大的，婚后，他依然东游西逛，无所事事。母亲与他商量了很多次，要他负起做丈夫的责任。一个男人，总归要以家庭为重的。一个顾家的男人，当然要为家的幸福去工作，去赚钱——养家糊口。很多次，父亲信誓旦旦，母亲相信一次，失望一次。父亲是改不了了，母亲失望了，没了耐心，争吵也就多了起来。起初，小吵小闹只在他们俩之间秘密的进行。后来，全家都卷了进来。
父亲是老二，下面也有弟妹五个。争吵时，奶奶和他的另五个儿女总是站在父亲一边，一大家子一条心的与母亲对抗！当时，爷爷还在世，他是个讲道理的人。但，一人难敌众人，自己的老婆、子女都与儿媳过不去，作为公公，他若太偏袒儿媳，会遭人非议的。于是，每当争吵开始，他往往随它去吧！
这样的大家庭，这样的小姑、小叔，这样的婆婆……母亲当初是如何一天天熬过来的呢？又是怎样绝望地日复一日地做着她不做就没人做的事呢？没有一丝温情的家，要怎样的勇气才待得下去？
母亲怀着我时，没有一天因此而休息过。我出生那天，她还围着锅台煮粥！
人心冷酷到怎样一种程度？
我出生，奶奶只看了我一眼！第三天晚上，他们把我送到了外婆家。
因为，我是女儿。
因为，我不是男儿，奶奶是要母亲给她生孙子的。
母亲的地位更低了。
父亲仍旧没有一点长进，甚至开始赌博了，常与上了年纪的老人赌上半日的麻将。一个男人，一个有妻有女的男人。是怎样让四邻耻笑，又让妻子颜面无存，苟延度日？
一次，父亲又与那些人坐到麻将桌上。牌打了没几分钟，母亲来了，她看了眼年轻的父亲，又扫了一下另三位老人——每一个都是自己的长辈！迟疑了一下，母亲还是走上前，拨开相牌的人，抓住牌桌，用力一掀……
哗啦啦……
麻将散落一地。
三个老人脖子都红了。父亲拉不下脸，一下子冲到母亲面前，拳脚相加……好心人立刻上前劝阻，拉开时，母亲的头发散了，嘴角肿了，脚上的鞋也掉了一只……
而父亲，仍试图挣脱，再去“教训”母亲……
嘈杂的人声，将奶奶吸引了过来，见这场景，她二话不说，冲着父亲喊：“给我打，今天给我往死里打！我就不信……”。
我那父亲竟真的挣脱劝阻，又一次冲向母亲！
“他打牌碍着你什么事啊？花你的钱啦？要你来管啊，我还没管他呢？……”奶奶仍不忘唆使。
几个姑姑也赶来加入她们的母亲了……
当她们在一旁煽风点火时，我的父亲正在打我的母亲！一个是她们的哥哥，一个是她们的嫂嫂。
“你们这家人，这样打，她娘家能饶了你们吗？”
“娘家，哼，你去她娘家找出个人来！”
……
…………
“是啊，去找出个人来？家里只有一个同样苦命的母亲，只有还没长大的弟弟妹妹，谁来给你撑腰啊？”
母亲的眼里溢满寒意，眼角滑落的泪，将那寒意散入空气。她的身子微颤。我，早已泪流满面，十几岁的我仍不知如何去安慰自己的母亲，只是握着她的手，心里被恨充满。
写着这些文字，已是七八年后的今天。母亲诉说时，绝望的面孔却仍是如此清晰。
只是，在那以后，我知道——我的存在是与众不同的。有一天，我要把他们全都踩在脚下。
升入省重点，父亲不再让我读了。因为那会花他的钱，会让他那悠闲惯了的肩去承受一负重担。
“想读书吧，你自己找亲戚借去！顺便告诉他们，以后你自己还那钱！”这是一个做父亲的人所说的话。
本就无望地，向叔叔开了口。
“让你爸来向我借！”
“现在还想读书，有什么用？”
“到处下岗，大学生还没人要呢！何况个高中生？”
……
走出了叔叔家的门，泪流了出来……明知自己不该哭，却还是不争气的哭了！
此时，从我进门就溜达到隔壁的奶奶，开始用她一贯的腔调与邻居对唱起来。
……
姑姑、叔叔、婶婶、奶奶……
父亲！
总有一天，我要将他们看在眼底、踩在脚下！
……
从那开始，母亲捡起了废品，直到现在！
……
姑姑、叔叔、婶婶、奶奶……
父亲！
我最可亲的人呵！
今天，我终于将你们看在眼下。
永远不会忘记，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姑姑、婶婶、奶奶……惊诧而谄媚的笑！
再返家时，从未留我吃饭的婶婶小心地指着一桌的菜，“吃了再走？”……父亲，竟也为我的返家而张罗着。大概，我确让他们在村里很有面子吧？
当一切渐远渐散，唯一清晰的——是母亲那日的笑，幸福而自豪。她知道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女儿为她争气了。
“我是靠你们才活下来的，你爸从来没有给过我半分的靠头……”
母亲是靠儿女而活，儿女又何尝不是因母亲而活？母亲，女儿是替你争口气了，女儿为你多年的含辛茹苦争气了！
只是，母亲，谁将为你曾经的苦做补偿？谁曾为你遭的罪扬眉？谁会让那些冷酷的人对你说出半句愧疚的话？
没有，从来没有。
当时间消磨了伤痛，母亲说：“忘了吧，都是过去的事了。”
母亲不知道，她曾经的苦难已转到女儿的身上，那深深的恨早在女儿心里生根发芽！
是啊，那些冷酷的心，如今，竟也有一丝人情了？
只是，一切来得太晚了。“恨”已在做女儿的心里枝繁叶茂了，浇灌这“恨”的是母亲的眼泪，是叔叔、婶婶的无情，奶奶的刻薄，姑姑的冷嘲热讽，是父亲……
当我还是个小姑娘
我曾问我的妈妈
将来会怎样？
我会幸福吗？
我会富有吗？
……
……
又想起了这首诗。心中默记多年的小诗，那里有我很想问妈妈的问题。错过了那个时间，再也问不出了。
“忘了吧，都是过去的事了。”
真的能忘吗？
还是不忍提起？
“小时侯，我爸经常将我顶在头上溜大街……”倩自豪的叫着。
舍友又在谈她们快乐的童年了，又在互夸相亲相爱的父母对自己的宠爱了。
“我爸也是啊，他疼我比疼我哥还厉害哦！”雅不服气的喊。
怕被比下去吗？
“喂，大家注意啦！我是独生女，我爸、妈对我，那才是万千宠爱在一身哩……”婷婷也加了进来。
“你当自己是杨贵妃啊……”
“哈哈……”
“燕，你呢？”
“是啊，燕，来一句嘛！”
合上书。我笑了笑，“你们都比我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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