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坡的天总是蓝的,晴天的正午,眯着眼睛抬头望天,视线尽头能看到满眼的蓝,这蓝,透明,纯净,像新生婴儿的眼睛,不带一丝污浊。
大箸上课的半坡完小离我们的木跺房不远,每个星期一早晨,打开屋门我就能看小学操场上空迎风招展着的红旗,近视的我,隐约能看到操场上正在上体育课,蹦蹦跳跳的那些孩子灵动的身影,有时候我也会受到孩子们的情绪感染,在大箸院子里即兴做一些扭扭脖子转转屁股的运动。
我到半坡的第二天下午,大箸到半坡山上挖了棵柏树回来栽在院中,“么女,等将来老了,就坐在这棵树下乘凉看书纳鞋垫吹牛发呆,”“谁坐在树下呢?为什么是柏树?听说柏树是坟地里才栽的?”我嘻笑着,装傻的问,“白杨树是生命力很强的一种树,它活着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半坡的柏树,和它差不多,你可要好好养它噢!”大箸避而不答我的问题。
清晨起来,山风很大,院边一排松树随风轻摇,沙沙的风声传来,每天听到我都觉得很欣喜,半坡的一切花鸟树风,似乎都是有生命有灵性的。
“大箸,这些松树有年轮吗?”
“树都有的。”
“它们多大了?”
“二十多岁。”
“你记得这么清楚?”
大箸放下手中正在批改作业的钢笔,满脸严肃的看着我,“么女,这房子是我七岁那年盖的,松树是房子快盖好时我爹娘一起栽的,没想到……”大箸低下头去,长久地沉默,我奇怪地看着他,“大箸……”“没事!”他抬起头来,一字一句说,“他们在去抬砌院墙的大石头时,双双摔下山崖去……么女,你知道吗?我深爱着半坡的山水草木风土人情,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我是半坡的儿子。”想不到,开朗乐观的大箸竟然是个孤儿,我愣住了。
“那松树院墙中间为什么会少了一棵?”我小心翼翼的问。
“那年不知所措的我老是抱着那棵树发疯的啃,每天都会痴痴呆呆地啃一会儿,结果,树竟然被我活活啃死了。”大箸的声音开始哽咽,我走过去抱住他的头,“对不起,大箸,勾起你伤心的往事,都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我让他的脑袋倚在胸窝里,“好温暖,”大箸自言自语,我挺直胸膛,把眼泪硬生生的逼回眼眶,“大箸,我会好好珍惜与你的缘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第一次和大箸到半坡完小时,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我每次抬眼就能看到的操场,走到竟然需要一刻钟的路程,其中还要爬两个山梁过一条大涧,学校里没有教师的办公室,“么女,你就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听我讲课吧,”大箸任小学五年级的课程,我大致数了数,三十张课桌坐得满满的,大箸话音刚落,孩子们全都刷地转过头来盯着我看,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不用,我就到学校里四处走走转转。”我挫着手,诧诧地说。
拿了张报纸坐在花坛边时,有个老师模样的中年女子过来搭茬,“你就是赵老师说起的那个人?”我眼神直直地看着她,“蒙城来的那个朋友?”我点点头,“闺女,大箸你俩有缘分啊,以前一直催他娶个老婆热乎乎过日子,他都不应,这次看他是真上心了,”“这个,我们,”我有些语无伦次,“都是女人,谈婚论嫁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别害羞,我们这里,异性朋友带在身边给亲戚朋友看就是表示关系亲密,”她爽朗的笑,我有些后悔,冒失地跑来打扰大箸,看来是我把一切想得过于简单。
正在尴尬时,大箸下课出来,“么女,我们张校长,”“张校长,这位就是么女。”大箸笑得阳光灿烂,“大箸,这花坛里的花,开得真好,”我没话找话,“是啊,你知道原来这里是什么吗?是一个垃圾坑,学校觉得垃圾坑在这里既不卫生空气和视线也不好,就把它填平了,”“是啊,还记得当时我着急这上面能不能长出绿色,”校长接话,“么女,当时里面填进去的全是砖头、煤灰、烂塑料那些垃圾,想不到现在这些绿色植物竟然能长这么好。”我说我听到这些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为什么?”“因为半坡是一个生命力旺盛的地方,哪怕是丢上一棵种子,它也能长成苍天大树,”就像大箸——这后半句我省略了。“这倒也是,这些花草的种子,都是孩子们自发收集采睵来的,你们看,现在,它们活得多好!”
没等大箸放学,我先回家了,过涧时,需要把裤脚卷的很高,低头卷裤腿时,我看到涧水里我眉眼含笑的憨样子,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开心的表情是怎么藏着捏着都盖不住的,扬起头时我又想起岩波。他总是习惯一见到我就把我的脑袋向上抬,“么女,看人时要直视别人的眼睛,知道不?”我含糊不清地一边答应一边垂下头,“么女,和别人说话不能总只看别人的下巴、脖子和肩膀,你要学会坦然的和对方的目光对视,”岩波发急了,我歉意的笑笑,“大波,我只是一个保姆,”“么女,干什么职业并不是评判人高低贵贱的标准,只要是靠自己的双手在劳动在创造,都是光荣的。”岩波性子总是很急,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强调下,我的脑袋开始一天抬高一点,现在,卷好裤腿的我,又回复了平日仰首挺胸的姿势,抬脚过涧之前,涧水里那个轻灵神气的影子随着我的步伐在晃动,雄赳赳气昂昂大步流星像个即将上战场的将军。
打开电脑时,特意看了看日期,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都在半坡呆满一个月了。打开旅行箱,找出放在箱底那个被我包裹得很好的摄像头,接上网线,我抓了一些大箸屋子的建筑给吴可看。
“么女,太夸张了吧?怎么屋子全都是用木头盖的?”
“这就是彝家特有的木跺房,刚来时我也很好奇,吴可,我专门去看过他们盖这样的房子,很简单,就是把准备好的木头一根堆一根上面,四根一圈,完一圈后订钉子,然后又开始新的一圈,房子就这样不断的长高,很神奇吧?!”
“住着冷吗?会漏雨吗?风吹进来怎么办?”
“吴可,彝族人家祖祖辈辈都住过来的,你说的问题早就被完善了,木匠会在完工时查缺补漏,有空隙的地方自然会修补完善。”
“天哪,人类的智慧!!”吴可大发感慨,“对了,岩波呢?不在吗?你们这次没有一起出去旅游吗?”
“没有,他工作很忙的。”我没再多说什么,收了摄像头断开网线,开始学习怎样用木柴在古老的灶堂里生火。
“么女,看看你的样子,”人未到声先闻,大箸爽朗的笑声从屋外传进来,我慌张地站起身来,“怎么啦?”大箸拉我到镜子前面,镜子中一个身上扑满柴灰,鼻子沾满黑色锅烟的农妇映照出来,哈哈哈哈……我俩顿时笑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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