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一幢幢拔起,那阵势如雨后的笋芽儿,说出来就出来。老式的平房已寥若晨星。可那些平房并不愿意从旧梦中醒来。依然那么让绿藤爬满着,让油漆斑驳着,依然执着着它们尘封的美丽。
就在这样的平房里,住着两位老人和他们的一只黑猫。
老大爷早就从工厂里退休了,老奶奶成年有病。只要老奶奶能抱着老黑,坐在院里晒太阳,大爷就很高兴了;因为那说明,她身体还好。老奶奶也许是年轻时受的劳累太多了,也许是大爷一闲下来,太过于惯着她了,她可真有点儿“娇气”呢,见不得一点风儿,一点儿凉空气,常常一脱袜子都感冒。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当真是大爷的节日了。这家,大爷一个人撑着的。
这几年厂里总不景气,退休金要么发不下来,要么发下来,都不够老奶奶吃药用。大爷有时不免发愁,但这些他是不能说给老奶奶听的,怕她听了犯急,又急病了。
这样的的时候,他就不能不想起唯一的女儿。人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可能女儿并不认为自己是嫁错了郎,当年她义无反顾地跟着那个小白脸的小右派就那样地走了。一想起这些,大爷就呕心。唉,嫁了就嫁了吧,偏偏那小白脸又心眼儿小,经不起一场革命的折腾,生生就给女儿丢下了一家老小,自己赶路去了。吃不上饭也不能求女儿呵,她现在都顾不了自己呢。肯定的,如果光景还好,她会常常来信的,可她信又少,内容又全是这也好那也好的。谁的日子也不会总在太阳底下,她是在糊弄人呀。唉,也像他妈似的,从小就娇娇弱弱的,也不知当初这么一个人儿,就有那么大的较劲儿,居然跟人跑了那么远,跑到几千里外去了,可怜的娃……
大爷常常想这些,想起了就只能以叹气结尾。
难过归难过,日子总还是要往前走的。可是无论怎么精打细算,有时连买一袋面的钱都凑不够。
没钱真难,大爷每天天不明就起来,告诉老奶奶,他是去锻炼身体的,其实,他是去空荡荡的菜市场捡头天别人丢下的菜叶儿拿回来下饭的。他还常常背着老奶奶去拾破烂儿。只是想得一个算一个,起码手里有点儿,哪怕能给老奶奶买包感冒药呢。现在唯一让他心安的是,他会想:我在自食其力。
日子越过越紧,老奶奶也许不知道。每天,她依然尽心尽意地喂她的黑猫。大爷看在眼里,心里就生气,老黑分明是和人争食呀!不过他不能说,一有这念头,他反而会立刻责备自己,这一辈子到底给过娃娃她妈多少快活呢?她喜欢猫,为啥就不能让她高兴高兴呢?每当这样想时,他不由得就要多看老奶奶几眼,老奶奶好像又成了那个红袄袄绿裤裤的娇羞的样子,眼睛还是那么水灵灵的。他忍不住就要摸摸老奶奶那一头稀稀的但却总是被梳的光光亮亮的白发。这样的时候,老奶奶就会不再管她怀里的猫,而是用她瘦瘦的胳膊,静静搂住在她看来依然很壮实的大爷的腰,尽管这腰实际已不再壮实,但老太太没有那种感觉。这样的时候,大爷总是很满足,很容易产生一种冲动,想去为老黑买一大块猪肝儿回来,不过他从没去。人还没尝到腥味儿呢,他想,人还是要紧呵。
最近,前街开了家杂碎店,那家店名字挺好听的,叫什么“总想来熟食店”。大爷想,“总想来”也罢,“熟食店”也罢,不还是卖杂碎的?他还叫它杂碎店。但他挺赞叹人家的生意,好红火。不知怎么,近来,那香味儿尽往他鼻孔里钻。
晚上,老人实在忍不住了,就说:“老婆子,这杂碎店的活计,做得真地道。”
“馋肉了吧……快过年了,妞妞寄钱来了,你就给咱多买些肉,炖着吃……”
大爷不说话了,他不敢告诉老奶奶,他两年前就告诉娃,不必为父母担心,他谎称他的退休金也长了,她妈妈的身体也越来越好了,过年不必再寄钱了。女儿就真的没再寄钱来。他知道,不再寄钱,更说明,她是真到难处了。
老黑从猫道探进头来,又一直跑到床前,两个前蹄子不停地倒换着,仰着脸,直盯盯看着老奶奶“呜呜”着,原来是嘴占着,叫不出来。嘴里是什么?是一条猪肠儿。
老奶奶生气了,厉声喊:“老黑,做贼了!”边喊着,边在身边忙忙乱乱地抓,抓了她的拐杖就举了起来。猫丢下嘴里的东西,就跑。跑得足够远了,怯怯地看着老奶奶:“喵呜……”老奶奶整个人儿颤颤的,手杖也颤颤的。她瞪着猫,猫瞪着她,就那么僵持着。
大爷弯了腰,捡起了那条猪肠儿,看了又看,眉头皱了又皱。
“咋啦?看到眼里,拔不出来啦?”
“嘿嘿,老婆子,就别生气了,好不好?猫懂啥?我是说,这肠儿,当、当真还挺好的……说不上还是老黑拿来孝敬咱俩的……”
“你不是馋疯了吧?”
“哪儿会呢?我是看着这挺干净的……咱也来碗‘葫芦头’咋样?”
“葫芦头?也真是的,没吃过猪肉,也没听过猪哼哼……”
“咋没吃过?这不是猪肠儿吗?”大爷年轻时的那股赖劲儿又上来了。谁说的话?在老婆婆眼里,老头子永远是正确的——老奶奶又笑了。
黑猫见老奶奶不生气了,出溜——顺势就过来,跳上床,又蹭到老奶奶怀里。哼哼唧唧把头狠劲儿拱着,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老人在它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说:“馋死你!也想着快过年了不是?”风波也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俩老人的碗里,猫碗里,都盛上了大爷做得“葫芦头”。
没想到,夜里,床下又有了一条猪肠儿,只是老黑没有再向老奶奶汇报。没想到这以后,床下就老有这些“猪下水”了。
两个老人不安起来。
“偷东西是要被人发现的呀!老头子,想想办法吧!”
老大爷没言语,心说:是呀!
“找条绳儿把老黑拴起来吧?”
“嗯……”大爷答应着,可心里又很矛盾,眼看着老伴儿,一天比一天精神了……再等几天吧,他心里说。
老黑又出门了,可是这晚儿,它没回来。大爷有点心急火燎的,但他却对老奶奶说,你听见外面的猫叫声了?咱老黑,也许耍流氓去了。老奶奶当真好像听到了外面有小猫叫春的声音,她倒忘了现在还是腊月天。
第二天,老黑又没有回来,大爷的心揪紧了……可能出事了!大爷想着,便赶紧去找。
在离杂碎店不远的垃圾堆边,他发现了老黑,已经硬了,可嘴里还刁着冻得跟石头块儿一样的猪肝儿。
这猪肝儿店里下了毒了……大爷难过地想,抱起老黑,朝家走去。
老奶奶正站在风里呢,她迎了上来,摸着老黑,直掉眼泪。
“……别难过了,都怪我呀……”
“……别说了,老头子……当年,你多能干……现在老了。怪我呀,要是再能给咱生个儿子守在身边,就不让老黑孝敬了……妞妞会给咱寄钱来的,不难过……”老奶奶是在劝大爷,她眼里,大爷还从来没有这么沮丧过;可她自己其实比大爷难过得还要厉害,浑身连一点儿劲儿都没了,回屋躺在了床上,把脸朝着墙,像个小姑娘似的偷偷流泪。没有发现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没有听到藤条上的几片枯叶触着窗玻璃边摇晃边发出的的咳咳声,也没听到院里大爷正在砍冻土的声音……
第二天,老奶奶只看到了高高的老槐树下,一个小小的土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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