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那年你开始坐立不安了 ,于生俱来的躁动使得你无论如何要到山的那边走一走。父亲看出了你的心思,思考了三天三夜之后,在鸡刚叫的时分默默地递给你一件又长又大的罩衣。在父亲的注视里你发现父亲老了,皱纹和白发以及疲惫的目光都说明了这一点。父亲就是年轻的时候从后山流浪到这个村子的。
翻过三座大山之后你像鹰隼一般的眼睛里充满了血光;鞋子就像迎风起伏的破船,在脚掌和鞋底之间红色的沙粒来回滚动并且深深地刺进肉里。
这时苍茫的天空和苍茫的大地在一片苍茫中默默地盯着你。
血和刺痛使得你精神焕发。你无法停下来,你明白你的双腿实际上就是鹰的翅膀,在这片天地里如果鹰停止举动翅膀,就必定会成为这个沙漠腹地里的一具干尸。
一辆马车由地的那头飞奔而来,车后牵着遮天蔽日的尘埃。赶车的人扬着鞭子拼命地吆喝着。马啃咬嚼铁的声音涂沫染血,赶车人的盖头遮住了他的面孔。你想看看车上装的是什么,尘埃却一下子把你包围了起来,等尘埃散去马车已经跑远了。
太阳如同钉在你背上的火球,你身上所有的水分都烧干了,剩下的只有热血。正当你跪在沙地上,十指如勾地在一棵植物根部的四周扒刨的时候你感到有人和你擦肩而过,仿佛还打了一声口哨,你抬起头,看见的只是那个人的背影。从背影上看,过去的人很像你,他穿在身上的也是一件又破又脏的大罩衣,黑灰色的头发被一根类似于茅草的几近干枯的植物扎在脑后。你抬起沾满沙粒的手掌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那根植物。这是你第二次看见那个和你`擦肩而过的人,每次擦肩而过都是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因此你始终都没有看清那人的真面目。你打定注意下次再遇到那个人时一定要拦住他问问前面的情况。你预感到你一定还能遇见那个人。
你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听见舌头和嘴唇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就如同蛇游走时鳞片和地面摩擦所发出的声言。这时夜色渐渐地浓重起来,你再次弯下腰张开十指扒刨这棵植物的根部。
你是在一个下雨天的下午来到这个村庄的。雨很大风也很大,村庄的人对你的到来视而不见。你忍不住拦住一个在雨中疾行的人问:“村里有狗吗?”“狗?早被你们这些人杀光了!原本我们养狗是为了看家的,现在却要人看狗。”你不解地问:“那么牛羊呢?”“啊!”那人惊恐得张大了嘴,用力一甩胳膊挣脱了你的手朝村子里跑去。你那双赤luo的脚和脚下的泥浆是完全相同的颜色,在“啪嗒”声中你由村子的当中走过。整个村子都门户紧闭。走出村子你把罩衣往紧里裹了裹,事实上这已经不能称其为罩衣,这件破烂不堪的衣服已经遮挡不住你的身体。
你蓬乱的胡须和头发纠缠在一起,就像乌云翻滚的天空中飘动的风。你的目光被风沙打磨得更加光亮,稀烂的鞋子被你丢弃在沙漠里,你的脚精瘦的就像鹰的爪子,常常将泥沙从脚趾间挤上来,然后“啪嗒啪嗒”地一路响过去。
鸟儿的叫声衔来了荫凉,这是个好兆头。你在心里这么说。果然是这样,先是一片草地,然后是一片森林,你径直地走了进去。这时你叹了一口气,但是你并没有停下脚步。穿过浓密的林子你蓦然看见一个少女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你,仿佛她已经这样看了很长时间。她的长裙是白色的岚围成的,并且拖拽着青草叶片上的朝露,蝴蝶在她的长发间盘上旋下,她的胸前堆满了鲜花,你认得其中一朵是百合另一朵是玫瑰。她昂然的青春就像刚刚出生的鹿的茸角,她非常羞涩地表示要委身于你,只要你停下来,在她的林子里筑个巢,理由是你在风尘中流浪的样子像个的男人。你停了下来,真的动手筑了个巢,可是第二天一大早鸟儿刚叫了一声你又走了。
已经走了多少年你记不清了,你开始感到有些疲惫,步子也不像先前那么有力了。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央有一棵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树,却仍然固执地站立着,树干下一个看上去很模糊的人弓着腰,背靠着树干,整个人几乎和这棵枯死的树融为一体,如果不是你也想到这棵树下休息的话是很难发现的。“前面的情况怎样?”你紧张地问。那人动也没动。你把脸凑过去又问。那人的声音干涩得让他忍不住直咽口水。听了半天你勉强明白那人的意思是:这条路上没有成功者。
你呆呆地望着前方,你看见时间在地平线的尽头很突然地栽了下去。这时你想起上小学时一个女老师给你们讲的故事。故事说,一天一个后生的情人突然不见了,后生急得满寨子没头没脚地乱跑。三天三夜之后仍不见情人的踪影,急得后生就要上吊的时候忽然一个老太婆来找他,这个老太婆老得简直没法形容她的年龄,总之她老得眼皮要靠两根木棍撑着才勉强睁得开。老太婆拿出一个空瓶子,并告诫说:千万别回头,跟着瓶子走,七七四十九天就能见到你的情人。老太婆说完把瓶子放在地上,瓶子真的朝前滚去,后生连忙跟在瓶子后面。白天喝泉水,晚上打火把,无论身后有什么动静后生都忍住没有回头,一直到第四十八天的早晨后生跟着瓶子来到一片树林,猛地听见他的情人在身后喊他,后生惊喜地回头。后生永远地成为了一堆石头。
你感觉到你的腿就像两截枯朽的木桩,你开始无可奈何地回忆着一路而来的疲劳,你知道你走不了多远了。
你蹒跚地走到一个村子前,路上的村民都低着头在赶自己的路。走进村子你渴望歇歇脚,可是,你目光所及之处村民都纷纷关上了门窗。当你环顾一周发现这是你曾经来过的村子时,仰首哀号了一声便扑倒在村子中央。
冥冥只中你分明地听见那个念悼词的族长用悲壮的声音说:“他的一生都在坚持不懈地追求。他的努力精神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尊敬……”你还看见村民们胸前佩戴着白花,垂着头虔诚得就像教徒。
忽然那个你在途中遇见两次的人悄然来到你的面前,当你看清那人的长象和你一模一样时一点也不惊奇。
“你都听见了,旁观者都要预先找个安全的落脚点然后再为你呐喊助威。”那人的声音冷冰冰的。“可我是个失败者。”你悲哀地想。“不!你是个成功者。因为无论过程怎样地千差万别,最后的结局都是相同的。”说完那人就消失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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