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的小学语文老师美丽，那就一定不会错。

别看小时候不懂得审美，但那幼小的眼睛对于美的感知，似乎比成人更纯粹，更直接。白先勇小说《玉卿嫂》中的“我”，一个才十岁的小男孩，在奶妈离去之后，他闹着非要找回那奶妈不可。可是当家人新找的玉卿嫂站在他面前，玉卿嫂的美丽，便立即降伏了那双幼小的眼睛，再也不提奶妈了。

后来，有位画家朋友和我提及小时候对于女性的审美，说那时只会看脸蛋，而不知有其他。经他一提醒，我也觉出了事情的严重，于是作了一番研究。我的研究成果表明：男人对于女性的欣赏，欣赏水平的高低，和欣赏部位的高低成反比。也就是说，我的欣赏水平低，我就只看脸，而你的欣赏水平高，就可能要看腰或者臀了。仔细想想，我们的欣赏水平是不是随着脸部、“三围”、腿脚等部位一步步下移，而循序渐进地提高呢？水平越高，欣赏的部位就越低。莫言水平不低，便弄出了一部获十万元“红河大家文学奖”的《丰乳肥臀》。贾平凹和冯骥才无疑水平最高，欣赏的部位也就最低。贾在《废都》中对女人的脚的欣赏，达到了审美的极致。冯就更别说了，一部《三寸金莲》，写尽了“小脚里裹着的文化”。

因了审美水平的局限，更因了光阴的无情冲刷，要我描绘出三四十年前我的小学语文老师的美丽，实在有些勉为其难。如果我将现在依稀记得的我的老师描画出来，写她齐耳的短发、白皙的皮肤，写她有一双温柔、好看、而又不乏严厉的眼睛，那无疑就是一篇小学生作文了。记得我在做老师的时候，给学生出过一道作文题：《我的老师》，要求就写我本人，要写出我的特点、我的性格，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我龙某人。结果作文本收上来，我的形象便五彩缤纷，有的说我“一双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有的写成“一双小小的眼睛炯炯有神”。害得我炯炯有神地对着镜子研究半天，愣是没搞清我的眼睛究竟是大还是小。可见，这样的描绘最不可靠。

然而，我还是要说，我的小学语文老师非常的美丽。

我的美丽的小学语文老师，她的名字叫尹梅凤。

学校坐落在离我们村子不远的小屋岭。那是一片开阔地带，两条马路程y字形从学校两边分开。两栋校舍被周围的绿树掩映起来，那环境美丽得让人看上一眼就要心醉。美丽的学校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文雅小学。后来“文革”了，就改成“文武小学”，再后来改成埠前中学，如今扩大为完中，成了永新县第三中学。

现在已记不清当年文雅小学的尹老师从几年级开始教我们，也不知道在几年级离开我们。只记得在离开我们之前，她在班上作了个简短的告别。告别的内容现在也已忘记，语气和平时上课稍有区别，但绝对没有今天倪萍、朱军的刻意煸情。其实也用不着煸情，当她一说出从今天起不再教我们，班上的女同学就开始嘤嘤地哭了，尹老师一边制止着同学们的哭声，一边自己也开始哽咽。突然，坐在最后面的一位大个子男生，竟然带着哭腔叫出一声“妈妈”！

全班同学一片哗然。

下课后，同学们都来声讨大个子，说他不要脸，尹老师能是你妈么？你妈有这么美吗？你妈会教书吗？你妈能做县长的儿媳妇么？你妈？你妈不就是和我们大家的妈一样，是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的种田的农妇么？……好像尹老师成了大个子的妈，就是对尹老师的侮辱。好像尹老师成了大个子的妈，就让大个子沾了大便宜。我们决不能让尹老师受到侮辱！我们决不能让大个子沾这么大的便宜！尹老师属于我们大家！尹老师是圣母玛丽娅！

平时专门欺负小同学的大个子，此刻被大家骂得蔫头耷脑，羞愧难当。

是的，尹老师不但是我们的老师，还是时任我们永新县县长刘定芳的儿媳。

尹老师是县长儿媳的消息，最初是母亲告诉我的。刘县长就是我外婆村里人，关于刘县长本人的逸闻轶事，我外婆和我母亲都知道很多。我对其中的一个故事很不理解，说是刘县长在革命年代带着警卫骑马回家，离村子老远就下马步行。我说，有马不骑，那不耽误时间吗？外婆就说，那是刘县长为人谦逊。

作为县长的儿媳，我们的尹老师居然就在一个虽然美丽却是村野的小学任教，她为什么不去县城呢？

不但尹老师没去县城教书，刘县长的小儿子也没去县城读书，而是就在我们学校，和我们同一个年级。他个子极大，人缘极好，贪玩。经常在自己有狐臭味的腋下抓一把，然后捉住一个同学，往人家腋下揩。并边揩边说：“把狐臭传给你，让你找不到老婆。”那同学真以为会传染，不知道是怕那臭气，还是怕日后找不到老婆，居然哭了起来，他却在一边哈哈大笑。为这样的事情，他没少挨嫂子兼老师的尹老师批评。

后来，我在《永新县志•刘定芳传》里看到这样的文字：

刘定芳一生廉洁奉公，从未利用手中权力为亲属谋取私利。子女五人，在升学、就业、调动等问题上，都未曾提供方便。妻子曾在县卫生院工作，1959年下放回家生产，直至1984年才落实政策办理退休手续，其时，刘定芳已经去世。

廉洁奉公的刘县长就这样让他的儿媳，在小屋岭，在文雅小学，用她的美丽，用她的青春，用她的智慧，哺育着我们幼小的灵魂。　

然而，有一段时间，我却对这样一位美丽而又让人爱戴的老师，产生了深深的畏惧。

事情的起因应该归咎于我的一个同学。

那是有一次下午放学，有个同学不知怎么侵犯了我，侵犯之后还逃之夭夭，我一气之下便吐了口口水在他的课桌上。那口口水真是多呀，占地面积足足有我的半个小巴掌大，呈一个正园形，不偏不倚地平铺在他的课桌中央。

若干年后看周星驰、吴孟达主演的一部什么电影，里面有个胖胖的小孩，也对着别人吐了一口长长的口水，周星驰或者吴孟说，这孩子人这么小，口水怎么这么多呀？看到这儿，我乐了，马上想起当年吐在课桌的这摊口水。

正在我得意地欣赏我的胜利战果，尹老师进来了。也许那同学的课桌不该摆在第一排，也许是那摊口水太引人注目了，反正尹老师一进教室，就看见了我的辉煌战果。尹老师问：这是谁干的？几个正在扫地的同学异口同声地指认着我。小学生就是这样，总是勇于站出来揭露坏人坏事，不像成年人，看见了多少贪污腐败也不敢举报。

美丽的尹老师显然对这种行为极其不满，只听她严厉地说道：还不赶快擦掉！

其实那口水就如泉水一般清澈，一点也不像在大街上看到的痰迹那样吓人。尹老师让我擦掉，我就立即伸出小手，往那摊清澈的口水上一扫，正圆形变成了长方形。尹老师一看，似乎有些吃惊：你怎么用手擦？这么不讲卫生！赶快去洗手！

我走出教室，却没有去洗手，只在衣服上一揩，就放学回家了。心想，这有什么脏！回到村里，我们玩泥巴，抓老鼠，什么玩意儿没干过！

回到家里，却怎么也没心思玩了。从未被老师点名批评过，今天却被老师连着教训了两回！我在老师眼里一定是个坏学生了，一定是个不讲卫生的脏学生了。

以后在学校里，远远看见尹老师就躲，上课也不敢再看尹老师的眼睛。

一直到后来的一次难忘的经历，才使我从对尹老师的畏惧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就像我第一次挨老师的训一样，有一天，我第一次因病躺在家里上不了学了。

那天可能是发烧了，烧得我直做恶梦，梦见了我的保留节目、一座又黑又高又重的大山。根据经验，只要一梦见大山，我就知道肯定在39度以上。本想写个请假条让同学带给老师，可同学都已走了，只好等下午再说。

可是，还没到下午上学的时间，尹老师就到我家来了。

尹老师从学校到我家，得翻过一个土坡，穿过一片茶山，走一段田埂，再在村子里曲里拐弯地打听，才能找到我家。

母亲把尹老师带到我的床前，我赶紧坐起来，被尹老师制止了。尹老师说，看你上午没来上学，估计是生病了，就来看看。说完，尹老师就和母亲到厅堂说话去了。

我在床上隐隐约约听见尹老师和母亲说话。我想，老师不会要告我的状吧？不会提那口水的事吧？不会对我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吧？

好不容易尹老师走了，母亲走进来，我迫不急待地问老师说了什么。母亲告诉我，尹老师说我学习认真，听话，从来没不会迟到早退，就是人有点太老实。母亲还说了好多好多，听得我惊讶极了。原以为老师带一个几十人的班，对我们每个学生并不了解，我们也可以混水摸鱼。谁知道我们竟被被老师如此地关注着，如此地牵挂着。

听完母亲的转述，我的病居然一下好了，头也不痛了，就要下床复习功课了。而且，对学校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眷恋，对老师有一种特别的亲切。

母亲也很高兴，在村里逢人便说，刘定芳县长的儿媳到了我家，说了儿子好话，美中不足的是，县长儿媳说儿子太老实。村人听了就说，老实有什么不好？做老实人好。

这次生病，没打针没吃药，因了尹老师的家访，就这么好了，而且心情比任何时候都好。

尹老师还是原来的尹老师，但在我眼里有了很大的变化。她的声音更好听了，她写字的样子更优美了，她拢头发的动作更好看了，她看我们的眼神更温和了，她上课的45分钟，比原来显得更短暂了。

学校也还是原来的学校，但现在变得更有吸引力了，上学成为了我的渴望。

几十年过去了，尹老师当年对我的评介，尹老师所说的我的优点，我的缺点，我都幸福地保存着，幸福地继承着。几十年来无论有过多少坎坷，多少伤痛，多少失意，只要一记起当年尹老师在我家说的那些话语，心中便满了甜蜜，充满了幸福。

如今，每次回到故乡，我都会去小屋岭看看。我会在那儿久久地徘徊，久久地沉思，久久地遥想。因为那儿曾经有所美丽的小学，美丽的小学里曾经有位美丽的老师，美丽的老师给了我一生美丽的回忆。

2005．10．31于南昌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5-10-31　18:21:10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