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疏在桌上铺开一张地图,眼睛一闭,然后手里握着一枚硬币,嘴里念念有词。她咬咬唇角,似乎终于下了决心,双手使劲往上一抛,又迫不及待的睁开眼睛。只见硬币在半空中翻了几翻,滴溜溜一转,最后叮铛一声,掉在了地图的一个角落。尹疏的小脸紧张的凑过去,忽然一声尖叫:“妈呀!片马?这是个啥米地方?怎么都没听说过?”一跤跌坐在椅子上,嘴里直咕噜:“老天爷不会这么残忍,把我的国庆假期拐到吃人族去吧?”
马小颜正在对面的办公桌上描眉,被这一声尖叫吓得手一抖,只见好端端的柳叶眉立时变成了吊梢眉,一路滑到了脸上。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估计尹疏现在已经被她的眼神射杀在了五步之外的办公桌上了。她恨恨的瞪着尹疏说:“我说尹大小姐,从来没见过有谁出去是像你这么选地方的。就算是你的方式与众不同一点,也不用发出这么吓人的噪声吧?”
尹疏无力的趴在了桌上。马小颜忍不住又问:“喂,女人,你该不是真的要去那个什么马的地方吧?不过话又说回来,说不定愈是人迹稀疏的地方,愈有可能邂逅故事哦。”尹疏歪过头看她一眼,忽然笑道:“片马,这个名字倒特别,我喜欢。我决定了,就去这个片马。”马小颜的嘴巴呈o字型长久地张着,半天回不过神来。
片马,一个普通的西南边陲小镇。位处于云南西北部怒江州泸水县与缅甸的交界处。是中国一个较大的木材集散地。邻近的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不断吸引着各地游人来此,还有充斥着美国西部风情的片马,粗犷,危险,凌乱,却处处生机。招揽了大批怀揣梦想的商人。尹疏合上介绍,长长的舒了口气,眼神迷离。片马,她已经对这个才知晓的地名起了无限好奇。
尹疏在地图上沿路作着记号。终于到了贡山。按照地图上的标示,尹疏又问了宾馆下榻处的工作人员。从贡山乘车去片马,中间要到泸水去换车。到了泸水,又没有直接到片马去的班车。所以要在泸水到片马的公路边等从六库发往片马的车。
原来等着去片马的并不止她一人,只是每个人神情欢愉,认识与不认识的人都热烈的攀谈着。她忽然觉得大自然的神奇,都市里人与人的冷漠与戒备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同一个目标的向往,兴奋,激动与好奇。她自顾微笑着,忽然不知被谁从背后轻轻推了一把。
莫飞扬清楚的看到一个人的手正从容的伸进前面那个女孩儿的背包里摸出钱包。得手之后正要侧身离去。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扣住那人的手,沉声喝道:“拿出来。”
尹疏奇怪的回头,说话的人,穿了一身军装,方方正正的脸,眉目清朗,尹疏有丝迷惑,又听他喝道:“让你拿出来,没听到?”尹疏暗自想,这人怎么这么凶啊?那人显然是被他吓住了,抖抖索索的摸出一个钱包,尹疏一见,忍不住叫道:“这个钱包好眼熟,好像是我的钱包嘛。”当然是她的钱包,只不过现在正好端端的躺在别人的手里。
车子正盘旋穿行在包裹着高黎贡山茂密丛林的简易公路上。不知几时起,天空密密的下了细雨,那些墨绿色的青山有如一副丹青水墨,缥缈迷蒙,恍如仙境。尹疏收回视线,眼也不眨的打量着身边这个帮他找回钱包的人。看他的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就连坐车都这么端正。浑身张扬着军人的逼人英气。
莫飞扬无奈的回头看她。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我不过是想知道你的名字而已,不管怎么说,你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忽然觉得她可爱,他好笑的:“哪有那么夸张?我叫莫飞扬。”
她瞪大眼:“当然有的,你想啊,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如果没有钱包,不就没饭吃了,没地方住了,没钱买票回家,然后,可能只好找地方去当牛当马换东西吃。但是我又是属于天字第一号懒虫那种,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一无长处。所以最后只好饿死要么就是被别人打死。”
莫飞扬生平第一次听到这种奇怪的谬论,一时间被逗得哈哈大笑。
尹疏看着忘情大笑的他,心里莫名的想起那些金戈铁马的年代,那些纵横驰骋的英雄,不也是如他这般的豪爽大气,不若都市里那些西装革履的所谓名流绅士,让人觉得压抑而矫情。她忽然轻声说道:“我叫尹疏,知道吗?缺月挂疏桐的疏。”
毕竟是年轻,年轻可以於瞬间让两颗完全陌生的心消除隔阂,变成知己。几句笑闹之后,他们已如熟识多年的朋友。他甚至告诉她,他这次是回家探了亲返回来的,家里有一个女朋友,原本是回去结婚的,部队这次特许了可以带来队里小住一段时间。可是,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尹疏看着他一身的军装,肩膀上扛着两颗亮亮的星子,按她对部队不多的了解,两颗星星,怕是中尉军衔吧?又忍不住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呢?”他不语。尹疏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的忧伤,可以这么轻易的打动旁人的心。她忽然有丝慌乱,连忙说:“不好意思,我问得多了。”
他轻描淡写的说:“没什么,她是我高中的同学,她不爱我的工作,我这样的工作,结婚以后必然要分居两地,而且我的工作有一定的危险。可是我也不想转业,她不愿意了。我队里的战友还等我带她去看他们呢。”眼前的这个女生,机灵可人,却又是那样的善解人意,他不由自主,全都告诉了她。
路势忽然变陡,车外凉风忽起,带着连绵的云雾,这是这一路之上最美丽的景致,黎贡山的风雪垭口。车从垭口婉延而下,沿西而行,穿过一个陕窄的河谷。片马已近在眼前。
这就是片马。尹疏望着四周连绵的木质板房,宛若她在房间墙上挂着的那副色泽温厚的油画。夕阳夕照,这样的画面,有如许童话世界的温馨浪漫。
她还是一路跟着他,他笑:“我回部队,你去哪里?”
尹疏的脸红红的:“我跟你去部队。”
莫飞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带了她回来,她只是他在路上才认识几个小时的一个女孩儿,可爱,淘气。也许,有那么一丁点吸引了他,然而,他知道他要不起,那么多年的感情,不也说没有了就没有了吗?她只是来片马旅游的,几天之后就会彻底的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也许永远也没有再见的机会。可是,他依然是带了她回来。一大群穿着军装的军人,笑闹着过来接他们。见到尹疏起先是腼腆的笑,然后齐齐的对她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齐声叫:“嫂子好!”声音粗犷洪亮,几乎吓了尹疏一跳。尹疏的脸突然变得通红,然而她的心从未像此刻一样充满莫名的豪情。她悄悄的望向莫飞扬,莫飞扬也正看向她。眼看他张着嘴,几欲解释,她忽然伸出手去,轻轻的握住了他。四周忽然嘘声四起,这是一群可爱的人。尹疏解下背包,把带着的零食全都掏出来,笑咪咪的分发出去。
后来,她说:“飞扬,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小说里不都这样写了吗?被救了的那个女子,必定要对他的英雄以身相许。这是从古到今都不曾改变的剧情。所以,我打算好好把这个优良的传统沿袭下去。”
他张口结舌。这个女孩子身上,有无数矛盾的性格,揉合在一起,竟变得那般可爱,那般让人感动着想要去怜惜。他有些困难的说:“你不了解……”
她望着他,恳切地说:“是觉得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吗?还是觉得我太随便?可是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又怎么样?虽然我认识你的时间不长,可是,我就是没有来由的相信,你就是我要等的那个人,既然已经等到了,又何必在意相遇的时间是长是短呢?”莫飞扬有些动容的看着这个眼前这个女孩,他伸出手,轻轻的揽她入怀,在她的额间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啥?!你还没进片马就被人摸了钱包?那怎么办呀?”马小颜失声尖叫。
“啥?!你在片马找了个男朋友?你才去几天呀?”马小颜一连两次受到极度惊吓,声音不由得拔高了八度。
“女人,请注意这是办公室。”尹疏无力的翻个白眼。这女人,真有去当高音歌手的潜质。不就是在片马找个男朋友吗?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看着手里的信,她忍不住又笑。他果然守信,她前脚刚走,后面他的信就跟随而来了。尽管现在通讯发展速度如此之快,然而,骨子里她还是喜爱着这样传统的交流方式,她一直觉得,从一个人的文字里最容易触摸到写字的人的内心。俗话说字如其人。他的字,洋洋洒洒的烙印在纸面上,有着不经意的狂放与豪气。应该不是长於表达的人,他的语句里,隐隐藏着半分羞涩,字句间充斥着我认为,由此可知……等等这类的句子,温和,实在,如天空大海,如他温厚的肩膀,她能够放心的依靠。
打他的电话,一听是找他的,接线兵忽然一笑,问道:“你是嫂子吧?找我们队长,你等着啊,马上就去帮你叫。”片刻间,就听见那边嘹亮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队长电话哎,嫂子打来的,嘿嘿……”听到他跑步过来的声音,感觉他贴近了话筒,她轻唤:“飞扬,你在吗?”他的鼻音浓重,只一声嗯,在。旁边又是哄的一声,大约都围成一团在偷听。有人在旁边大喊:“嫂子,我们队长想你呢!哈哈哈……”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也忍不住心跳迅速,脸色蓦地发红。又听见飞扬带着笑骂的声音:“你们这些小崽子,凑啥热闹呢?去去去,都一边儿去。”慢慢安静下来,他说:“你别介意他们。”她温柔的说:“不介意,他们很可爱,我喜欢。”尹疏感觉这样的恋爱似乎并不单纯是她与莫飞扬两个人的事。还有他身边那一队人。他们黝黑的皮肤,挺拔的身影,坚毅的眼神,还有孩子一样纯真的心。她由衷的喜爱着他们。她默默的想,飞扬,你们坚守着边防,那么,就让我的心安静的在你的背后守望。
定下婚期。
莫飞扬有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然而,就听她在电话里霸道的说:“先把你标上我的版权,省得你有时老是三心两意,至于两地分居的问题可以慢慢再来解决。就这么决定了。”那边已经是盲音,他还拿着电话愣神,这小妮子,是把关系弄颠倒了吧?
有人喊:“飞扬,开会!”
马小颜喝了一口水,背靠着椅子。斜视着尹疏春风得意的脸:“啧啧啧,待嫁女儿心呀。这么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多好的男人呀?藏得那么死,见也不让我们见一眼。”尹疏的眼神起了一丝迷离,幽幽的望着马小颜:“小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要跟他在一起,可能就是别人说的缘份吧。”嘴角轻轻的勾起来,漾出水样的轻柔。是的,不在意能不能天天斯守在一起,不在意相见的时间或许只能以小时分钟来计算,因为心底有他啊,思念是一种甜蜜的痛楚,外人无从去体会。
婚期已近,尹疏的心也慢慢的起了焦灼和慌乱。马小颜安慰的拍拍她的肩:“你这是典型的婚前焦虑症。人家不是说了,这段时间出任务,任务一完就好好筹办婚事?”尹疏勉强的笑笑:“可是我总也觉得心慌慌的。他都出去快三个月了,可能你说的有道理吧。”
日子逝如流水,平缓的滑过每个人的眼前。约定的婚期已过,莫飞扬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他回来了还是没有回来?不是说好最多两个月吗?尹疏手里的电话握起又放下。她对他说过,永远也不要他因她而影响工作。飞扬最后急匆匆的在电话里说,等我,等我回来娶你。
他说,等我回来娶你。
终于忍不住,打了电话过去。还是原先的那个接线兵:“哦,嫂子,是你啊?那个,呃,我们队长他还没回来……”是她敏感吗?总觉得他说话不像原先那么流畅,他的语气似乎比她还要紧张和慌乱。
尹疏咬着唇角,看了看收拾的东西,差不多了。马小颜不停的摇着头:“这女人疯了。疏疏,你确定你要去片马?人家不说了任务完了就来找你?”她头也不回:“我要去看看才会放心。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似的。”
尹疏一步一步,轻缓的走进那间病房,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旁边有轻轻的啜泣声,她转头看过去,微笑的走向那个满脸泪痕的老人。她说:“您是妈妈,我见过您的照片。妈妈,我第一次见您。抱抱吧。”轻轻的拥住,眼里还是笑。轻柔而迷离的微笑。床上,看着他曾经英挺的身躯此刻那般无力的躺在那里。她走过去,轻轻的握着他的手,低柔的轻唤:“飞扬,为什么你回来了也不告诉我呢?让我等了好久。”他的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管子,眼睛紧紧的闭着。他知道吗?他知道她来了吗?飞扬,你说过,让我等你回来娶我。终于有泪从眼里滑出来,一滴,两滴,愈来愈多滴在她与他紧握的手上。电脑上的脉搏显示渐渐平复成一条直线。
10月1日。雨。
遇见尹疏。她告诉我她叫尹疏。
她问,你知道吗?缺月挂疏桐的那个疏。我知道,是苏轼的那首《卜算子》第一句。
帮他追回了钱包,她说我是她的救命恩人。
我把尹疏带回了队里。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天会带她回了队里。
我的战士叫她嫂子。她分零食给他们吃。
她说对救命恩人应该以身相许。
10月2日。小雨。
我叫她疏疏。
她的脸红红的,很可爱的样子。她说小颜也这么叫她的。小颜据说是她最好的朋友,喜欢惊叫。
疏疏。这样的名字有唐诗的清雅味道。
可是她活泼可爱,她的性格机敏多变。
而且也善解人意。
我没有了未婚妻,老天爷再送我一个疏。可爱的疏疏。
10月3日。晴。
疏疏……
战友问我这个是路上捡的吧?
哈哈,我大笑,是的,路上捡的,没想到捡到一个宝。
……
10月7日。晴。
疏疏回去了。
她走之前命令我,我的信要和她同时上路。
可爱的疏疏。保证完成任务。
……
12月20日。阴。
我对着电话急匆匆地说:“等我,等我回来娶你。”求婚的机会已经被这小妮子捷足先登了。马上,就要有新的任务,我知道这次的任务充满了危险。片马是个充满原始丛林的地方,而且正好与缅甸交界,我们长期驻守这里,走私,军火,贩卖毒品,哪样都隐藏在黑夜的角落,一刻也松懈不得。这次,是一个巨大的走私毒品的犯罪集团。他们的枪支器械甚至超过了部队的配备。不是不怕危险,但我们是军人。不想增加疏疏的负担。我只说等我。
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只有半年。我们见过的次数也不多,只有一次,七天。可是她说,她要把我注上她的版权。
尹疏合上笔记本。高高的仰起头,风从她的眼里吹过,雾气渐渐弥漫。
他们说他最后只来得及推开毫不知情的战友。那颗子弹正中他的左胸。昏迷之前,他说:“千万,不要告诉疏……”
千万不要告诉疏。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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