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死了,是因为食了家里那只下蛋的老母鸡死的。柱子坐在娘的遗体前对二娘说:“娘,你真没有吃鸡的命,一只鸡就把你给吃没了!”
二娘今年八十三了,她的丈夫在她还不到三十岁的时候死的,他曾是国民党的一名军官,穿着黄色的军服,腰里挎着手枪,胸前挂着军衔,身边总是跟着随从,走路总是威风八面的!但是他却在二娘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突然暴病而死了,还把五个尚未成人的孩子扔给了瘦小的二娘。
丈夫在的时候,家里的大事小事全是他一手打点,二娘只是穿着体面地在家哄哄孩子或者跟丈夫偶尔出去应酬,她想就是天塌了也轮不上自己瞎操心的,不想丈夫一走还真的塌了天,让从未经过世面的她不知所措。五张嘴就象是五口缸,天天问着二娘要吃的,本来就瘦小又从来没有自立过的二娘一下要靠自己来养活五个孩子,让她着实慌了神,实在没有了办法,她只得脱了旗袍领着五个孩子回了丈夫的老家,在婆家人的帮助下重新在农村安了家。
虽然有婆家的接济,但是二娘知道也不能全依靠别人养活这么一大家子,她不会种田,但是却学会了养鸡。每天她就把那些母鸡下的蛋攒起来再拿到城里兑些油盐回家作为一家人的生活补贴,遇到天热,蛋不好保存,她就用来孵小鸡,等把小鸡养大后再为她生蛋。
尽管她这样努力的挣钱,但是孩子还是因为饥饿和病痛无钱医治一个又一个地接连死去,最后五个孩子只留下了两个。二娘把继承香火的希望放在了两个儿子身上,无奈因为丈夫是伪军官,在那样的政治年代里,家庭出身不好,尽管两个孩子早过了结婚的年龄,就是无人问津。
二娘心里压着一股怨气,她就不信自己会这样命苦,她唯一能够做到的是多养鸡多变钱,她不相信有了钱还会娶不到媳妇。
起先二娘是把希望放在大儿子金华身上的。金华人长得帅气,脑袋瓜子也灵活,但是眼看着过了三十,还是光棍一条。后来好不容易有了对象,又象中了邪似的偏偏看上了邻居家已经过了门的媳妇,两人偷鸡摸狗地好了五六年,结果被人家发现了,就闹到家里来,把二娘养的鸡、猪全给杀了过精光,也吓得金华连夜带了人家的女人就跑。
不久两人在省城里贩水果的时候,不想又被那女人的男人撞上了,于是那男人就带了一班人马去省城找金华算帐,金华见势不妙,驾了一辆三轮摩托想逃,结果跑出去还不到五百米就一头撞上了一根废弃了的电线杆,那电线杆上的铁屑刚好穿过金华的脑袋,金华当即毙命。
儿子就这样没有了,二娘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苦水,谁叫自己的儿子要去喜欢上一个有夫之妇,说到底也是自己家教不严,她现在所有的希望就放在了小儿子柱子的身上了。
柱子生性木讷,你说一他绝不会说二,那脸皮比人家姑娘家还要薄。相了一个又一个对象,竟然就没有一个愿意多看他一眼,最后实在没有法子,二娘就托人给柱子找了个二婚的。
那女的丑得实在没法说,尖嘴猴腮的脸,一口鼻涕长年累月的挂在嘴巴边,象那些流浓的伤口一样,粘稠得让人恶心,脖子就象长在肩胛里面,怎么也拉不出来似的耸着,看人的时候,一双本来就小的眼睛还要半眯着,猥琐得让人反胃!但是,这样的女人偏偏又是狠角儿,凡事只能占便宜不能吃亏,自打她进了家门,二娘就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媳妇一过门就闹着分家,家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分就分,无非是怕二娘拖累她。三间破屋,二娘选了间最小的,一张床一口锅子就是二娘的全部生活,粮食随柱子给,一个人只能吃那么多,没有钱二娘有鸡,下了蛋就是二娘的生活费。
喂鸡的饲料都是二娘自己在农忙的时候在田里拣回的稻穗,别人收了谷子后,二娘就去田里拣,拣回来晒干了再储藏起来,用来喂她那些宝贝鸡。那些鸡也很听二娘的话,每天都会按时下蛋,那些蛋变成钱后,二娘用来买油盐,用来添置寒来暑去的衣服,也用来给孙子买点零食什么的。
媳妇经常偷她的鸡蛋,但是她人老了眼睛不好,媳妇手快,没有证据二娘不敢胡说。只是儿子自从娶了媳妇后,连话也不敢和她说,她觉得很伤心,自己辛苦了一辈子,帮儿子娶上了媳妇,原以为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了,不想倒成了孤家寡人了,但是她有苦只能在心里,她不敢说出来。
儿子好不容易才娶了媳妇,虽然是二婚,还带着个孩子,但是进门后没一年的时间也为她生了个孙子,她怕媳妇因为她找儿子闹。自从媳妇进门后,她就经常看到媳妇因为不想养她总在找儿子闹。在媳妇面前,儿子总是很窝囊,见了媳妇就象是老鼠见了猫。这也难怪,三十好几才娶回个媳妇,肯定看得宝贝似的,二娘想,反正自己也老了,又不能管儿子一辈子,就由着他们自己过日子得了,她不想为难儿子。
眼看党的政策慢慢好起来了,不几年村里家家户户都起了小洋房,除了年老的和年少的留在村里,凡是能够出去挣钱的都出去打工了。
柱子也想出去打工,家里依然是和二娘刚从城里回农村一样,三间破烂的房子住了几十年,家里穷得依然是什么也没有。柱子结婚这么多年,媳妇除了为他养了个儿子,其他什么也不干,每天只要手头有了钱不是拿来买了吃的,就是拿去很别人赌了,眼看柱子的儿子都快到娶媳妇的年龄了,家里还是这么穷,实在有点挂不着脸面,于是柱子打算带着儿子一起出去打工。
柱子出去没半年就回来了,一个人空着双手,在经过县城的时候,还跟城里的叔叔借了一百块钱给媳妇才没被媳妇赶出来。但是柱子的儿子却没有回来,因为在打工的时候,他居然去调戏一个送饭的女孩,被人家告他强j*了。
柱子到城里找叔叔哭着求情,让叔叔想办法救他的儿子,叔叔说:“强j*都判了,还救什么救!”二娘心里觉得很酸,就一个孙子都坐了牢,她用混浊的眼睛望着天空发呆。
二娘的母鸡都很能下蛋,每天二娘都会站在屋里等待着那一声声欢快的鸡鸣,她小心地把蛋拣起来,放到罐子里,她想等罐子满了就托人带着集上买了,自从镇上成立了集市后,她就用不着跑到城里去买鸡蛋了,说实在的她也跑不动了。
她一边拣蛋,一边盘数着这趟生意能赚多少钱,她想等买了蛋攒足了路费去看看孙子。她小心地捧着鸡蛋往屋里走,刚推开门就看到媳妇在偷她的蛋,她赶忙上去揪住媳妇的衣服,让媳妇把蛋还给她,媳妇不依,将她推倒在地,她爬了老半天才爬起,媳妇已经提着罐子进了自己的屋,二娘追着媳妇进了门:“把蛋还给我!”媳妇气急了,从门后掏出扁担朝二娘打了过去,二娘只觉得胳臂一声脆响,手再也抬不起来了。
断了手的二娘夜里疼得呼天喊地,儿子见娘被媳妇打伤了,气得想骂,但是当他看到媳妇凶恶的目光时,顿时象霜打的茄子——焉了半截!娘下不了床,还要拉屎撒尿,媳妇不照顾没有人照顾,柱子只得打电话给城里的叔叔,因为也只有城里的叔叔才可以教训媳妇的!
叔叔和婶婶接到柱子的电话就来看二娘了,见到自己的小叔子,二娘伤心地痛哭着,叔叔给了二娘两百块钱,让柱子陪着二娘去医院看病,媳妇躲在屋里不出来,叔叔在屋外发脾气,说谁再虐待老人就让她去坐牢房。媳妇在屋里听了,浑身就象是筛糠一样,脸吓得惨白。
二娘见有人护着自己,哭得更伤心了,似乎想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叔叔和婶婶看到二娘老了,还要受媳妇的折磨,也陪着落起泪来。看过二娘,叔叔和婶婶就要回城了,柱子见家里也没有什么招待的,也不好挽留他们。
刚听到叔叔说要走,二娘就号啕大哭,仿佛这一去自己就再也见不着他们似的,她挣扎着下地,让柱子去捉鸡,她非要把自己的养的两只老母鸡送给叔叔不可,叔叔不要,她就哭,实在拗不过她,叔叔只得收下了她的鸡。
没有了母鸡,二娘心里轻松了不少,她不用整天总是竖着耳朵听那鸡下蛋的叫声,媳妇也不会趁她下不了床去偷她的蛋了,但是几十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与鸡为伴,已经习惯了耳边那“咯咯”的叫声,没有这些声音,她突然变得寂寞了,人也迅速老了,八十多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是风底下的灯了,随时等待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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