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在哭,枕也湿了一片。看到窗外的亮后稍觉安心了些,还是等不及的打个电话回家,电话响了好久才有人接,担心得不行。
“怎么了?”母亲有些诧异。
“我梦到你不在了”。
“我很好的,别担心”。母亲在电话另一头笑。
松了一口气,而梦里的情景却依然在目,我哭得声嘶力竭。也许是心里的有很多的郁结,所以才会托付这样的一个梦吧。梦是一种希望,有时也是一种释放。
<二>
我似乎对生命总是显得小心翼翼,过马路的时候是我最清醒的时候。我知道生命对于一个家庭或是爱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也许是从小就孤独的原因,所以特在意身边人的离去。失去是意味着永远看不见了,我想依恋也许是源于此吧。
很黑的夜里穿行七八里的山林也不见得怕,可是往往见不得新坟,一看到黄土堆上摆着五颜六色的花圈就觉得脊背发凉,心跳得自己都可以听见。因为相信灵魂存在。我送过两个亲人离开,都显得巧。一个是舅爹,跟堂哥去看望他的时候,他正躺在一张破旧的床上,我们以为他病了,对我们到来老人笑了笑,眼睛红红的分明噙着泪水,接着一阵短促的呼吸,几分钟不到就走了,儿女们一个也没有在身旁为他送终。另一个是奶奶,弥留的时候还在问为什么我还不来,我赶到的时候只是握着她的手叫了一声奶奶,奶奶却神志清醒叫了一声:水生你来了。然后不到半分钟就走了。姑姑似乎也算一个,失业后回到家乡,姑姑在大姐家住着(大姐是姑姑的媳妇),我去看她时说着说着自己先哭了起来,姑姑也象个小孩子似的哭得满脸是泪。一个月后我在异乡接到电话,姑姑走了。母亲说姑姑生前执意一家家亲戚看望了去。
生命实在玄乎,似乎还有很多我们未知的却又跟我们的生命息息相关的东西存在。
<三>
母亲一辈子都过得很辛劳,老来的时候才稍轻闲一点。没上过学,却也善良明事理。母亲说当初嫁给父亲是因为当初受了骗。媒人说爸爸是个小学校长,长相不错,人能干,结过婚,妻子得病去世了。媒人有意隐瞒了一个事实:大姐是父亲与前妻的女儿,大我十四岁。
所有人都说大姐是姑姑的女儿,这是一个预谋的大谎,大姐称母亲叫娘娘(平声,阿姨的意思),称父亲叫叔叔。母亲一直觉得这之间有些怪,后来到了不能再瞒的时候爸爸才招供,那个时候已经有二姐。母亲哭闹了好一阵,娘家也回了好多次,最后还是被爸爸求了回来,然后有了我。爸爸教书,空闲时帮别人做做木工活,还去打鱼,生活过得也算好。母亲说怀着我的时有吃不完的鱼肉,所以我现在长得结实可能跟那时底子打得好有关系。
我跟二姐随大姐一直称母亲叫娘娘,到现在都未改过来。生命似乎永远不知道下一步将发生什么,平静的生活尚来不及细细品味,不可预料的灾难来临,好日子随着父亲的去逝轰然倒塌。那年我一岁,母亲后来说我命大克了父亲,这似乎没有科学依据。母亲开始拉扯三个孩子,苦也就拉开了帷幕,大姐的命运似乎就在那个时候有了一个雏形。
贫苦似乎总是受人轻视,仿佛是贫苦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伯父跟我们虽然只是上下屋的距离,可是伯父生性懦弱,一切似乎都还仰仗伯娘的脸色,生活虽过得充裕,却也不敢接济我们。母亲说我那个时候生性顽劣,喜欢坐在门槛上玩泥巴把门,每每伯母赶鸭子回来时就大声呦喝着让鸭群大乱。所以伯母一点也不喜欢我,背地里骂我小短命鬼,背地里把自家吃不完的猪油整罐的拿给邻家一户石姓的人家吃,其实我们家更缺吃的。
奶奶与母亲决定给我取第二个小名:老贱崽。说是为了好养活。到了现在而立年纪母亲还是这样叫我。大姐是个长得极标致的女子,人聪明乖巧,成绩也是好得出奇。父亲过世后为了能够继续读她喜欢的书,手脚勤快,冬天清晨天未亮就跟着村里比她大的孩子去很远的山里砍一捆很大的柴回来才上学,手脚冻得到处都是冻疮。但这样也挡不住辍学的脚步,母亲为难的让大姐退学,大姐虽然很多不愿意,更多的是出于懂事,也开始加入到挣工分的队伍里。如果这些事情没有发生,我想大姐一定有很好的前程。这也许是母亲唯一对不住的大姐的地方,可是那个时候一个女人要养活一家四口谈何容易。生活就是这样子,每个人都得向它妥协。
母亲的苦可想而知。不过这些苦对我来说似乎没有印象,母亲是如何也不会委屈了我的。我实在是一个不好的养家伙,两三岁的时候去林间拾坚果烧来吃,因为急于吃所以使劲的去吹火,结果差点赔上眼睛。然后又烧食蚕豆未熟中毒,镇上的医院治不了,又一个人背着我深夜步行几十里去县城的医院救治,医生告诫母亲:还好送得及时,不然就完了。母亲说这些的时还有忍不住的心酸,说尿急都不敢离开病床一步,医生还一个劲的骂:你男人为什么不来?
即便后来到了另外一座城市生活,也毫不闲着。差点三次溺水而亡,我现在的水性极高跟那时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一个月至少来两次高烧得说胡话;打架惹事也不耽搁。我想母亲也真操碎了心吧。
<四>
也许是迫于生活的逼迫,或是受不了伯母的尖酸刻薄,我三岁那年母亲去了另一座城市生活,带走了二姐。奶奶不肯放我离开。这样我,大姐,还有奶奶一起生活了两年。那个时候最喜欢的事是去村前看那轰隆隆开过的火车。母亲与继父会带二姐、大妹一年来看我几次,每次他们都是躲着我悄悄离去。发现不见的时候便会跑着去追赶,然后在墙角拐角处看母亲他们离去。觉得也没哭过。
姐姐跟奶奶还有伯父都疼我,所以经常有荷苞蛋吃。姑姑来的时候会带来大包大包的方糖,我也会一口气吃下好几块。反正所有客人带来吃的东西我都有一份而且不止一份。可是我最喜欢的还是大我五岁的堂哥,我是他最忠实的拥护者,我记得曾做过他的伴读,满满一教室的人,就我跟堂哥还有他的同桌三个人坐一条板凳,结果我们的定力不行,老是同时被老师奖励暴栗子,三番两次后我就被驱逐出了教室再也无缘返回。伴读生涯结束,我也就开始了比较自由的生活,最烦的是跟着奶奶去山里拾柴,每次盼着能快点回家,可是奶奶每次磨磨蹭蹭,那双小脚也慢得很。其实自己也跑得不快,跟着比自己大的小孩子去捅马蜂窝,结果蛰得满头疙瘩,痛得不得了。那个时候医治这个似乎用的都是一些土方,比如用新鲜的牛粪之类敷在头上,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五岁那年,有一天大姐忽发奇想,要送我去跟母亲生活,奶奶这个顽固分子也答应了。只是户口还跟着奶奶,接下来我在另一座城市读了十多年书,只是上大学的时候才用了一次户口,而且户口上的名字原来叫胡水生,俗得掉牙,真是一个奇迹。
我知道大姐是爱我的,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爱,送走我应该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后来她成了姑姑的媳妇,母亲说大姐当初其实可以嫁个很好的丈夫,只是她觉得不够亲,怕对我不好。所以选择了这种愚蠢的近亲结婚,还好几个外甥都聪明伶俐,什么也没缺,不然我就成了一个大罪人。
近几年跟大姐存了间隙,可是对大姐的爱依然深深的烙在心里,想着还是有不断涌现的温暖。可是一边是父母,一边是姐弟,不知如何才是好。只是觉得大姐自从做了生意后,计较了很多,几次要求母亲抵压了房子让她去做生意,二姐与后来的两个妹妹都觉得不妥,我也觉得父母们老了,干嘛还这样逼迫他们了,让他们安安静静的过好晚年难道不是一个儿女应该做的事情吗?最难做的自然是母亲,大姐便开始哭着数落母亲的厚此薄彼,埋怨当初母亲不送她读书,说现在这样都是因为当初为了弟弟。一来二往后,大姐又在老家众亲戚的耳边把母亲的“罪状”“渲染“了一番,母亲也就成了“罪人”一个,然后是母亲与继父的生日也渐渐不来了,所以我们更爱母亲。其实大姐过得并不差,在县城开了一个批发部,生意也很红火。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欲望变得这么大了,觉得她有些自私。
母亲的苦大姐是不知道的。母亲也不象大姐指责的那样厚此薄彼,只是我们从来没有这样逼迫让母亲为难过而已。当初去到异地那个鸟不结窝的贫苦地区教书,一千块的毁约费都不肯向母亲启口,后来想调回老家又担心费用太高且没有结果也是草草了事,如今成了流浪之人。我对大姐的间隙,也就源于她对父母的漠视吧,即便没什么直接的血缘关系,但是看在我跟二姐的份上,对老人的最起码的尊敬是不是也是应该的了?
继父算是一个好父亲,待我跟姐姐如已出。最苦的那段日了他每个月都要去卖血,那个时候对于我们来说,卖血好像也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现在想想,几年这样坚持下来,又岂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所以那个时候虽然生活贫困,但是我们还是有书可读,也可称得上幸福了。所以现在想起来觉得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最主要是用一种什么心态去对待它。
<五>
家境稍好转了一些后,继父慢慢迷上了赌博。家里常常都要开两桌,是南方的那种字牌。从早到晚,家里满屋子的烟雾缭绕,满地烟头。耳濡目染下也就很早学会了这种赌技。生活的重担开始慢慢压在了母亲身上。我们也开始了提心吊胆的生活,争吵是经常发生的事情。继父输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几千块在八几年的农村也算是不少的钱了。更甚的是继父把用来买牛和我们报名的钱都拿去赌了。母亲常常以泪洗面,好几次寻了短见,那也是我亲眼所见的,满屋子的农药味,母亲嘴里吐着白沫昏迷不醒,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心痛。那个时候总是担心有天回到家里再也看不到母亲。
继父不是个好丈夫,这是我恨他的原因。后来母亲从她的一个老乡那里学会了做水豆腐的本事,这种活都是起早的活,需要三四点钟起来,继父常常跟母亲争执,像个小孩子似的,好像这活是母亲一个人的事情。我常常看到母亲流泪,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三四点爬起来帮母亲烧火,然后再去睡,那个时候是跟母亲说话最多的时候,她会给我讲很多从前的事情。清晨六点钟母亲又得挑着百来斤的担子一路呦喝着买豆腐,走街窜巷的去卖,辛苦之情不言而喻,遇到冬天,还得从冰冷的水中捞豆腐,手常常裂出很多裂痕来。母亲每天清晨会记得为我留一口盅的豆浆,放上糖,有时候还会敲个鸡蛋在里面。我就是喝着豆浆走过了我的中学时代,那是我记忆中最好喝的豆浆,浓浓的散着热气,有着黄豆独有的清香。
母亲年轻时候有很重的胃病,痛起来的时候满脸是汗,那种痛苦的呻吟声让人有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所以母亲犯病时候我们都全部候着,希望这样能让母亲好受些,后来在一个很老的江湖医生那里医治,药的精髓是从一种白色骨头上刮下的粉末,吃了几副后尽然断了根,十几年没有复发过。后来有次跟继父吵架,不知怎么胃病复发,痛得滚来滚去,继父置之不理,恨得我想打人。我跟姐姐凌晨两点钟背着母亲去找那位江湖老医生,还好母亲仍记得他的家。这之后好像胃病再也没有犯过。也许是母亲一辈子太苦了吧,所以上帝才让她遇到了这样一位老医生。
<六>
其实母亲的苦这三言两语是不可以说得清楚的,在我眼里母亲是个绝对的好母亲,用两肩挑着生活的重担奔走了这么久。
近些年来,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样窘迫,母亲也不用那样辛苦,可是他们却老了,身体也不如从前,母亲的腿还犯上了风湿痛。两位老人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争吵个没完,只是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却都离得远远的,只剩两位老人在家里,他们依然有操不完的心。
母亲开始变得唠叨起来,哪家儿子结婚了,哪家女儿又嫁人了,刺激得没完没了,好生一个烦字了得。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却又是实实在的大道理。
(后记:谨以此写给我的母亲,祝愿天下所有的母亲都健康。也感谢生命中能记住这个日子的女子,那束鲜花,那两支温暖的烛光,那两杯清洌的酒,当是你给我的。)
2005年10月27日 于鹏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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