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里的静寞,让她感到一阵的寒意。虽然这只是初秋的季节。
她坐在梳妆台面前,镜子里反射着日光灯苍白的光芒。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头发有些杂乱,需要去修理一下。脸色如同日光灯般惨白,眼圈黑黑的,唇上没有一点光采。而眼睛---她盯着镜中自己的眼睛---有着的只有伤痛和不舍。
她从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到这一步。她才不过是个二十六岁的女子,可是镜中她现在的样子,却比三十五六岁的女人更苍老。
她闭上眼,眼角流下一滴泪。足足过了五分钟,她才再睁开了眼,眼中,有着一抹坚定。
明天早上,她就远远地离开这儿、离开这个城市、离开他!她必须离开他,为了他!
她来到这个城市已经五年了。五年前,她还是纯真如一张的白纸。她的家,在湘西一个偏僻的农村。她在那个封闭而落后的家里过了二十一年后,随着村里打工的人来到这个城市,工业比较发达的海滨城市。
第一次坐了火车、第一次看到二十几层的高楼、第一次看到大海,都令她兴奋不已。她觉得自己如同一只刚刚长丰满羽毛的麻雀,她要展翅高飞。
她的第一分工,是在生产线上做的普通员工。她的好奇和兴奋在一个月后被单一的重复不变的工作程序消磨殆尽。她的眼睛开始不安份起来。
农村里质朴与纯真感染着她。她虽然一直是在农村呆着,但天性的机灵却没有被掩没。她的眼睛明而亮,转动时,散发着一种纯真的光彩。
她注意到有个男孩时常偷偷地看着她。她不爱说话,但女孩子们聚集的地方是从来没有秘密的。三天后,她便听说了那个男孩子是个技工,大学毕业,在这家厂里做了有一年,现在是技术部的一个小组长。
男孩有双秀气的眼睛,睫毛长长厚厚,眨着眼时,总透着一股的灵气。
她开始注意起自己的打扮起来。上班时间是要按规定穿着工衣的,于是她花了点小心思,在夜市上买了几个一块钱一个的发夹,她的发黑而粗,长长的直到腰间,发质好的总惹着些别的女孩羡慕嫉妒的眼光。她每天或是散着发或者扎起来,在额前,夹上个细小花俏的小发夹,纯真中透着一丝的俏丽。
男孩子性格开朗,有着很好的人缘。那时候厂里时常有老乡聚会、同生产线的人聚会,她不爱热闹,但也常常和大家一起去玩。这些时候,男孩子总出现在她的周围。
后来,他们自然而然地拍拖了。男孩喜欢她的纯朴,她藉着男孩如饥似渴地学着许多新的东西,她甚至学会了如何的上网,虽然她只是初中毕业。
初涉爱河的她,愈发的俏丽起来。原本就圆润的脸上,象似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微黑而又夹着红晕。一双圆眼,更象点燃了一簇火焰般明亮。
她享受着爱情,幸福溢得周围人羡慕不已。
拍拖两年后,两个人结了婚,她同时也辞去了工作。虽然公公婆婆一直不太满意她,嫌她文化太低家里太穷,但是他并不介意。他喜爱她的纯真、她的柔顺、她的年轻而丰满的身子。
她依着他,视他为她的幸福、她生命的全部。
夜更深,她仍是坐在镜子前,一动不动。床上的双胞胎儿子发出轻微的梦呓,沉浸于梦乡中。她的眼睛转向床上,目光中散发出一种母性的柔和。她走到床边,轻轻地吻了吻两个儿子,替他们盖好踢掉了的被子,然后在旁边躺下。
她曾以为她是特别的受着上天的眷顾。结婚一年后,她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对她颇有微言的公公婆婆看着一对孙子,也乐呵呵地接受了她。而丈夫也在厂里由小组长提升为主管。她的笑整天的挂在脸上,甚至眼角都有了些细细的皱纹。
可是老天却也是善嫉的。这样子幸福的时间,只给了她三年。
公公和婆婆在去外省女儿的路上发生车祸去世,丈夫还未从丧父母的悲痛中恢复过来。工厂里一次比较大的技术失误造成严重后果,使得厂方损失了一大笔订单。经理一怒之下,炒了技术部的几位负责人,她的丈夫也在其中之一。从此她的恶梦便开始了。
丈夫整日的酗酒,晚上回来之后不是骂人便摔东西。她默默地忍受着,希望丈夫可以尽快地恢复起来。可是他却显然并没有打算重振旗鼓的打算,并且染上了赌博的恶习。白天他在赌场里混着,晚上便到酒馆里呆着。有一次她忍不住劝了他几句,喝的醉醺醺的他对她恶语相向,并且动手打了她一巴掌。而自那以后,他一喝醉了便对她拳脚相加。亲朋好友们劝她和他离了,她不作声。她知道他的本性不是坏的,只是一时间的打击他没办法承受,而恶性循环地积下了这么多的坏习惯。
她躺在床上睡不着,侧身用手撑着头,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儿子的背。两个儿子的笑是她最大也是唯一的安慰。她曾发誓,这一辈子,不管要吃多少的苦头,也要给儿子最好的环境、好好将儿子养大。
她在半年后和丈夫离了婚。他不仅仅打她,甚至还要开始打不到一岁的两个儿子。她可以忍受他的虐待,但是她却无法容忍他对儿子们的暴行。
离了婚的她将儿子送到父母家,拿着父母东筹西借着的四百块钱---家里的钱早被他赌的输光了,又回到这个城市里。她找到了她的第二份工,在一家酒店里当服务员。
四年的婚姻生活,从幸福到恶梦,让她从那个纯真女孩长成一个成熟内敛的少妇。她收拾起支离破碎的心,为了两个儿子,她要努力的工作。
她转了个身,脸朝着床外。窗户外天昏昏暗暗,厚厚的云层中透一丝的光亮。天快亮了。她干脆起身,再次地收拾着本来不多的包袱,天一亮,她就要搭最早的那班车离开这个城市。
昨天听一起的姐妹们说,来找她的那伙男的里面,有个男的特别的凶,几乎要把店里的台都给拆了。并且他威胁老板,如果他敢再要她去上班,他一定找人闹得店都开不成。
何苦呢?她心里涩涩的,眼角又有了泪。不可以相爱,难道还不让我躲开嘛?她无声地问着他,眼前又浮现出他愤怒而疯狂的眼神。
她每天在酒店里忙碌着。忙碌,是暂时忘却伤痛唯一的也最有效的方法罢。
她只想将自己埋没于大芊人群中,独自地治疗她的伤痛。可是他---一个比她大两岁却仍似个孩子般的男人,却偏偏要来招惹她。让她爱上他可是却要拿他当弟弟般地看待。
她不是他永远的避风港。她同样的需要人来呵护需要人来爱惜。而且同时,她还是一个母亲,她不可以忘记她为人母的责任。
所以,她要走,走的远远的。永远不再见他。
他会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眼中的沉寂,死灰般的沉寂。
他有些好奇,她看上去和他差不多的年纪,可是却如行尸走肉般的活着。她是那般的瘦弱,双肩似乎被生活的重担压的有些弯曲。她紧闭的双唇后面,藏着的,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呢?
他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二十年,有几年时间是在外面当兵和工作的。这个城市里的繁华、富有、贪婪和黑暗。他看得清清楚楚。他不喜欢说话,他爱用拳头来说明问题,他的父亲很小的时候便开始以行动这样子的教导他。他的手上臂上在夏天的时候可以看到一些浅浅细细的伤痕。他和他的兄弟们,逍遥而散漫地活在这个城市中,已经有两年。
他有些的迷茫,他不知道,他的生活,除了和那班兄弟抽烟喝酒打架外,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家里房子车子票子父母早就准备得足够了,他从来不需要为了生活而发愁。
你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他想起她这样的评价他。
他听到这句话时,眼里有着笑意,有点意思。别的女人,看着他的架式不是畏缩到一边便是粘了上来。她却好象是没有任何的感觉,看着他的眼,似乎还有一丝的怜悯。
他便这样子的缠上了她。
他常常在她工作的酒店里等她,看着她忙。她下班后,便随着她回到她家---如果那也能算是个家的话---只有一个房间、一张床和一张书桌。
她赶他走,他装作没听见。她骂他,他就笑嘻嘻地望着她。最后她没折了,干脆的不理他了,他也不作声,就这样子静静地呆在屋子里,看着她忙进忙出的。
渐渐她不再赶他了。有了事也叫他顺手做上一把,吃饭的时候桌上摆着两副碗筷。菜都是些素菜小炒,他也不客气,拿起碗大口地吃着,好象在吃美味佳肴一般。害得她反而常常只看着他吃,自己却只吃了一点。
她从来不问他什么,他也不作声。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沉静在同一个空间里,却也有了一份的和协。她想着什么,他从来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其实只是需要一个伴。不是象他的那帮兄弟的那种伴,而是那种可以不让自己孤单一个人,但同时,他又可仍拥有整个空间的伴。她正符合他的要求。于是他赖上了她。
她仿佛有了些改变。他初见她时死气沉沉的眼神不再,而是有些的柔和。有时,他也见着她的眼角瞬间里泄露出来的笑意。只是他们之间相处的唯一方式似乎只是沉默。他不问她,她也不问她。
有时他会想如果有人见到他们相处的样子,会有怎样子的感想?可能会以为两个人都是聋哑人吧。这样子的想着,他脸上也有了些笑意。管别人怎么想呢,聋哑就聋哑吧。
他依旧和他的兄弟们一起混着。抽烟喝酒打架,打发着这无聊的时间。只是有时候他喝醉了时,不再想回家---妈妈的唠叨令他的头更加地疼。他会歪歪扭扭地走到她的小屋子里,敲着门吵醒已熟睡的她,然后霸占她的床,丝毫不理会她的叫喊,沉沉地睡去。她拿他没有办法,只有替他脱了鞋子盖好被子,然后自己坐在凳子上打着盹。往往在他第二天中午才醒来时,她已上班去了的,桌子上,有留着她煮的稀饭和早点。
他为什么要这样子对她,他从来不去想。她对他如何,他也不想。他只知道,和她在一起,他很放松。他是懒散的,从来不想去思考太多。直到她突然之间离开之后,他才想到,或者是他伤害到了她吧。
他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很诧异,那是她赖着每天去她家后三个月。他在她屋子的门口便听到了她发出的清脆的笑声,还有隐隐的小孩子的呓吖声。他推门进去,她的屋子里多了辆双人童车,车子里坐着两个一岁多的婴儿。
他们是我的儿子。她见他来了,脸上的笑意并没有退去,眼睛也柔和了许多。他便坐在旁边看着她逗弄着儿子,看着她的笑容、她眼里溢着的幸福。他突然站起了身,对她简单地说了句我走了,便离开了她的屋子。他打电话给他的兄弟,叫他们一起去喝酒。
许久许久之后,他想,他其实是自私而又霸道着的。他不问理由地向她索取着他想要的一切,却同时又明明白白地拒绝对她付出。那个时候他才明白,他伤她有多么的深。
她终于是走了。彻彻底底地离开了他的生活,并且没有留下任何的线索。有一次他听人说她好象在某家歌厅里当做台小姐,他愤怒地带着一帮人去找她,可是她并没有在。或者她在,只是躲了起来。再后来,他再也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
等他冷静些之后,他有些后悔他的冲动。她要养两个儿子,必定要找薪水高些的工作,而以她的能力,除了做这行之外,还有什么样子路更好走?她不会接受他的钱,这他明白,她若在歌厅里做,至少他可以罩着她些。
可是已经没有用了。
她在他还躺在医院里的时候,就离开了。
他隐约地看着她惊惶失措地跑进医院,看着满身石膏的他,不禁地哭着责备着他。他对她笑笑,表示他没事。他叮嘱他的兄弟们不许将他住院的事告诉他的家里人,免得他们担心。可是他们却告诉了她。
她向酒店请了假,白天黑夜的在医院里守着他,整整守了七天七夜。他每次迷迷糊糊地醒来时,都可以看到她关心而又忧郁的眼神,他便又安心地睡去。
到第八天早上时他完全清醒了过来。可是他却没有见到她,直到他康复出院了,也没有再见到她。他有些怀疑,他迷迷糊糊的那些日子里,看到的她的脸,是不是只是个梦。
这不是梦。他出院那天,他的兄弟交给他一封信,是她给他的。
“不要试图来找我,我会离开这儿,离的远远的。你要自己保重,不要去再喝酒打架了,安稳些的过日子吧。找个好女孩子结婚,好好待她。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会来看看新娘子。”
他走出医院。门口一棵的梧桐树上,一片挂在枝头的树叶,迎着黄昏的阳光,翩翩落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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