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女朋友去旅游，在异乡的街道上邂逅了一个大学同学，阔别十几年了，彼此的欣喜无以复加！在热情洋溢的拥抱之后，我向他介绍我的女朋友。他为我这把年纪了还停留在恋爱阶段感到惊讶。打趣我，说我为班级抹黑，因为“帅哥班”就大概只有我还是“王老五”，笑着劝我说：都“小四张”（将近四十岁）了还单身，要“加油”了!我开玩笑说，没办法，要怪就怪我老妈，谁让他把我生得这么寒碜！——要不是女朋友高度近视，这光棍还不知打到猴年马月呢！

三个人大笑。老同学说自己和老婆开了一家公司，女儿都读初中了……。然后，就挨个儿地向我简要介绍他所知道的每个同学的婚姻家庭状况，最后总结说，要是有沈一飞一半儿的帅气，我也不至于这么“丢人”。

“沈一飞？他怎么样了？”我突然想起沈一飞离这个城市并不远，顿时欢呼雀跃：“快告诉我他在哪儿！”老同学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如同一个人从阳光明媚的室外走入地下室，面色倏然黯淡下来，笑容刹那隐退，低沉却清晰地吐出一句话：“他死了！”

我骇然欲绝——这个消息绝对是个晴天霹雳！

“得知他的死讯的时候，我正在国外……没有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他……是怎么……死的？”

“是在他的老家，为了拦住一辆刹车失灵的大客车，他抱着大石头钻进车轮下,被碾成了……，据说，医生无法缝合他破碎的遗体，所以，没有人见到他的遗容……，快十年了……！”

由于跟沈一飞同在一个省，彼此多有联络，他把毕业后他所了解的、有关沈一飞的状况向我做了一个概述。他的话使我心如刀绞，泪水洇得眼眶酸辣难当，哀恸散入四肢百骸，不可阻挡地蚕食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我和沈一飞的大学有过太多难忘的经历。

我们都出身贫寒，性格里都有某种不屈不挠的倔强；我们张狂倨傲，感情用事，行为不计后果；我们疾恶如仇，彼此赞赏也彼此扶持。这让我们在整个大学时代肝胆相照！

那年冬天第一场雪刚刚降临的时候，我把钱包弄丢了，那里面有父母寄来的三个月的生活费，我不敢告诉家人，怕为贫困的家庭又添加沉重的负担。在那些窘迫潦倒的日子里，我和沈一飞相依为命，靠他六十块钱每月的生活费度日。我们买些新鲜辣椒，磨碎了，加上点儿盐一拌，抹在馒头上——这就是一顿饭。但我们并不以为苦，反而吃得津津有味。

隆冬腊月，为了维持生计，我们利用空余时间穿梭在居民楼里收废品，我穿着单薄的草绿色“解放鞋”每天踩在咯吱作响的雪地上。沈一飞看不过去，要脱他的棉靴跟我对换，我坚决不从。他居然跟我赌气，也去地摊上买了一双“解放鞋”，把棉靴束之高阁。整整两个月，他的双脚都呆在那双廉价的鞋里陪我走过冰天雪地……记得在漫天雪舞的深夜，我们把白萝卜切成片，在蜡烛上烤热，敷在肿胀的脚背上（据说这是治疗冻疮的“秘方”）。我们比谁的冻疮更“粉嫩”，在烛光里相视大笑的一幕仿佛就在昨天！　

记忆最深的是那一次，大学女友移情别恋了……，我躺在宿舍里茶饭不思，心如枯槁。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离开了我的床头，那晚上他彻夜不归。第二天，我在校园角落的树丛里找到了他，他当时坐在树根下，正在把衬衣撕成布条往腹部缠绕，我看到那布条上渗出的一片姹紫嫣红，惊呆了……。他却咧嘴一笑：“往后心里不痛快别自个儿闷着，告诉我我给你出气！”原来他把我女朋友的新男友痛打了一顿，却遭到了群殴，身中数刀……。我紧紧地抱住他，感动得涕泪交流……他那一刻失血过多的、苍白的笑脸我永生难忘！

……当然，由于沈一飞的女朋友是艳名远播的“校花”吕岚，因此情敌众多，我少不得多次出面为他击溃觊觎吕岚的各路追求者（在解决感情纠纷时，我们只会用野蛮而愚蠢的招数——打架）。可以说，我们把“为朋友两肋插刀”这一友情的最高纲领发挥到了极至！

毕业以后各奔前程，我要去南方的一个海滨城市，沈一飞则带着女朋友回他所在的边远山区。在车站告别的时候，我们微笑着拥抱，互致勉励，竭力忍住胸中激荡的泪水，但在火车开出之后，他却把头伸出窗外泪如雨下地向我挥手……。

那个年代可不象现在有手机、qq、电子邮件等等现代化的通讯工具，就连bp机都是刚出现的奢侈的“富豪玩具”。我们的联络方式主要就是写信，我几乎每隔两三天就收到他的信，我们把各自工作、生活、感情上的进展与变迁用文字相互传达。但在几年之后，他突然失去了下落，我的去信被悉数退回，信封上无一例外地写着邮局的退信原因：查无此人。我辗转打听他的行踪，却没有任何线索……就这样，曾经同甘共苦的好友沈一飞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凝固在那个遥远的、包裹着苦乐年华的校园里……

多年来，我一直在祝福这位对我的生活产生过巨大影响的知心好友，孰料他已英年早逝……

甩去泪水，我告诉老同学要赶赴沈一飞的老家，到他死去的地方凭吊那份无法忘却的深厚友情，不然我于心难安！老同学沉默了一会儿，羞赧表示不能同行，因为公司的生意正到一个紧要关头，离不开。

告别了忙碌的老同学，我和女朋友立即动身。从地图上看，沈一飞的老家离省城直线距离不过一百公里，却在柏油路、沙石路、和有无数“之”字弯道的盘山公路上颠簸了五个多小时才到达！

一路上，我向女朋友讲述我和沈一飞共同度过的大学生活的点点滴滴，回忆使我的悲伤难以抑制。善解人意的女朋友不愿意看到我沉浸在眼泪的旋涡里，就转移话题，要我说说那位帅哥的爱情。谁知听完以后，她感动得一塌糊涂，不停地喃喃自语：“太浪漫了！太感人了！太嫉妒了……！”

我说：“是的，他和吕岚是真正的金童玉女，没有人不羡慕这对神仙眷侣！”

我们那一届，青一色的俊男美女，这是建校以来极为罕见的一个现象（某老教授语）！

那时的中国社会，形容一个男人长相完美，已经抛弃了“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等俗气的形容词。先是流行“帅呆了”，后来满大街都用“酷”字来夸帅哥。这几年与时俱进，已经发展到用“炫”字来称赞既“帅”又“酷”又够“hi”的青年。但是无论沈一飞身处哪个年代，这些形容词在他身上都完全适用！

吕岚更是造物主精雕细琢的极品，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堪称貌比西子，艳压群芳，兼以“回头一笑百媚生”的超然魅力！只要她还在那个学校就读，这“校花”魁首之称就绝无旁落之理！

如此女孩儿，自然引得无数狂蜂浪蝶竟相追逐。沈一飞除开长相出众，并没有其他值得一提的资本，在刚开始追求吕岚时，远不是那些腰缠万贯的公子哥儿的对手，受尽了奚落……。后来，我们绞尽脑汁想了一个点子，周密部署了一个浪漫的爱情告白“仪式”——

他买来几百支蜡烛，在教学楼下的操场上摆成一个巨大的图案，在晚自习进行中把它们点燃，从吕岚所处的教室凭窗遥望，可以看到由烛光拼成的一行字：吕岚　我爱你！旁边还有丘比特之箭射穿的两颗半重叠的红“心”；同时，我给他从校外找来十几个小孩儿，围拢在烛光四周，沈一飞高喊一声——“吕岚”，我就指挥这帮孩子“大合唱”——“我爱你”！……

可以想象在当时，这个浪漫而新奇的告白仪式具有多么大的威力，竟而一举虏获了吕岚的芳心！那天晚上，教学楼的每一扇窗户都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以至于在多年以后，从电视剧上看到类似的“唯美”镜头，我都怀疑是导演克隆了我们的版本。

这事在很长时间之内为人所津津乐道……

沈一飞的家处在海拔很高的崇山峻岭之颠，是一个极为荒僻的村落。

当地出产一种麻石，是优质的建材，在山脚下的土路边，到处是大大小小的采石场，开山炸石的隆隆炮声不绝于耳。可以猜测到当地政府正在大力开发这一独有的地理资源。当年，沈一飞毕业以后执意回乡，是带着改变家乡贫困面貌的雄心壮志归来的！他在信中曾提到，各级政府对他都非常支持，很快就协调各个部门调拨资金，由他主持成立了第一家采石场，数年来规模不断壮大……。

从山头俯视，那些绿树掩映的村寨大部分都已经找不到贫穷的遗迹，一栋栋崭新的民居梅花间竹般出现在山洼里，还有为数众多的别致的建筑物在兴建中……这一切都昭示着山民们已经或正在告别往日的苦难。我为老朋友感到欣慰，因为这个日益富裕起来的边远山区里，有他洒下的辛勤汗水！

一个孩子把我们引到沈家的老宅前，我们见到了沈一飞的母亲——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太太。

她是沈一飞唯一健在的亲人，孤独地坐在酸枣树下守着萧索的院子。北风凛冽，午后的阳光穿透摇曳的树冠，斜洒在她白发苍苍的头颅上，灰色的瞳孔从盘根错节的皱纹中挤出来，苍老而友善地“注视”着我们。

得知我是沈一飞的同学，老人很开心，不住地道谢，说死了这么久，还有这么重情重义的同学惦记着，他在“那边”可以瞑目了……。老人虽然年事已高，口齿却还伶俐，耳力也聪颖，滔滔不绝地跟我们讲述了儿子在各个时期的趣事。大概是事隔多年，语气中已经没有多少哀伤。只是在提到“吕姑娘”时，她流露出了令人心酸的苦涩：“……她可真是个仙女，我活了一把年纪，从没见过那么俊俏的丫头，唉……老天爷为什么要那么对她呦……”

“吕姑娘……”！我一惊，是呀，我怎么这么糊涂，一直在为沈一飞难过，居然忘了打听吕岚的下落！想当初她义无返顾地追随沈一飞来到这里，却……。我小心翼翼地开口：“吕姑娘，她……现在在哪里？”

“死了……，跳崖了……”！老人的话悠远而沧凉，眼角涌出一滴浑浊的泪。

女朋友握住老人枯干的手，默默陪着啜泣。

这时候，隔壁过来一个后生，抱歉地对我们笑了笑，轻手轻脚地将老人搀扶到屋里，想必是怕她伤心过度。出来对我们说，他叫“小五”，平时老太太的饮食起居都是由他们的家人照顾。还告诉我，老人是由于儿子的逝世哭瞎了双眼的……在双目完好的早年，她对“吕姑娘”的喜爱胜过了对儿子的爱！

我央求他带我们去沈一飞出事的地点看看，小五爽快地答应了。

这条路横亘在半山腰，一侧是向上倾斜的陡峭石峰，另一侧是一面缓坡，从路沿向下走三五十步，就是刀削斧凿般深不可测的裂谷。其时天高云淡，秋风怒号，站在崖边，衣裙随风鼓荡、猎猎作响。小四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十年前那惊心动魄的、悲壮的一幕——

那是夏季的一天，一辆大客车在行进中突然熄火，失去了控制，冲出路面，在杂草丛生的坡地上徐徐滑行，前面就是万丈深渊……！沈一飞正站在崖边，立即抱起一块大石头，奋不顾身扑过去，连人带石头卡在车轮下……轮胎停止了转动，在惯性的作用下，车辆又滑行了数米，在悬崖边咫尺之遥停下了……车上有49名乘客！惊恐的人们跳下车，看到的是一道被鲜血染红了的车辙，碧绿的草叶和黑色的轮胎上，粘满了破碎的五脏六腑……

时值深秋，坡地上一片枯黄，那个惨烈的场面已经了无痕迹。昔人已乘黄鹤去……回忆起他的音容笑貌，我怆然泪下！

小五说，沈一飞死后半个月，吕岚才知道这个噩耗（她当时在县城）。赶回来的当天，就一个人站在崖边，整整一天纹风不动、不言不语……。后来，有很多村民包括小五和沈母，亲眼目睹吕岚从这里纵身跳下！……那是个夕阳西下的时节，……有山鹰凄厉的哀鸣回荡在火红的晚霞里……。

女朋友想象着那个动人心魄的爱情绝唱，不禁哭成了泪人，几近昏迷在我的怀里。

在崖边，我找到了一堆用拳头大小的石头垒成的坟茔，爬满了不知名的坚韧的藤蔓，一棵并不粗壮的歪脖子松树盘踞其上，我小心地拂去那个小小的墓碑上的苔藓和腐叶，赫然发现了一行字：沈一飞、吕岚之墓！

小五解释说，这座坟并不是后人垒的，是他们俩生前亲手从山下搬来石块共同修建的，是一座空坟。沈一飞曾说，他们俩“生必相依，死必同穴”……我明白了，这座坟其实是一个爱的盟誓！

我在坟前摆下香烛，将酒洒向朔风嘶号的远空，默默祭奠另一个国度的良朋知己，祝福他们在那个世界甜甜蜜蜜、和和美美，永不分离！燃烧的纸钱盘旋在空中，翩跹成星星点点的黑色蝴蝶，飞向裂谷对面壁立千仞、直指苍穹的莽莽群峰，舞动成远古那个美丽哀婉的梁祝传奇……

崖边到处是山民们插满的燃烬的香头，和层层堆叠的烛油。小五说，每年到了沈一飞的忌日，总有无数山民自发来到这里，缅怀这位带领他们走出贫困的青年。当然，其中更有被他救回性命的49名乘客。

“他是我的英雄，也是我们村的英雄”！

在回程的巴士上，我仍然深陷无边无际的哀悼氛围。

女朋友忽然说：“不对！”

我茫然不解。

“一个带领乡亲们勇闯致富路的著名企业家，享有崇高的声誉，更因为抢救49名乘客英勇献身——这绝对是一个可歌可泣的英雄！无论在古今中外任何国家，出了这样的人，政府都应该号召全民向他学习，何况是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中国！以沈一飞的英雄事迹，我认为可比肩董存瑞、黄继光，以至于现今的孔繁森！追认一个‘烈士’称号，在社会上广为宣传是绝对够格的！你不觉得他应该是一个轰动全国的人物吗？！”

“……你是说，让我在社会上呼吁一下？”

“不，不是这个意思。是对沈一飞来说，民间的隆重哀悼和政府的漠不关心之间反差强烈！这让人难以理解！山里人把他当救苦救难的神仙供着……可你在社会上听说过这位英雄的片言只语吗？！你说，各级政府和山外世界有什么理由如此轻视一个伟大的英雄？！……”

女朋友敏感尖锐的发问让我陷入了深思。得知好朋友逝世的消息之后，我就心乱如麻，思维变得迟钝，很难做完整的思考。她的启示让我幡然醒悟！沈家破败的老宅浮上脑海，那个坐在酸枣树下，行将就木的老人——一个英雄的母亲，正在孤寂地了却残生……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然是人生莫大的悲剧、却落得如此晚景凄凉……！

我们的社会不应该如此冷漠！

这里面必定事有蹊跷！到底还有什么我们没有了解的真相呢？！

我坐在晃晃悠悠的车上摸出手机，迫不及待地拨通了老同学的号码，那个在街头不期而遇的老同学沉吟良久，终于讲述了沈一飞辉煌的背后一段黑暗的历史……这番话使我的心碎如齑粉，在感到寒意逼人的同时痛入脊髓！

在大学你跟沈一飞交情最铁，这全校师生都知道。我本来不愿意跟你说他的这段往事——何必破坏你心目中的印象！……尤其，对你们这样山高海深的友谊！

一定要说？……好吧，你不要难过——

当年，沈一飞带着吕岚回到家乡，谁也不会想到，吕岚的感情会出轨——他们的关系看上去是那么的牢不可破！……那时，沈一飞的事业正在蓬勃发展中，为了开拓市场，他们麻石企业在县城开了一个办事处，吕岚就驻守在那里，每天接洽天南海北的客商，跟沈一飞渐渐聚少离多。……终于有一天，吕岚告诉他，她跟一个有家有口的局长好上了……

——不信？甭说是你，到现在我都不信！

……沈一飞接到吕岚的电话，当天晚上就闯进那个局长的家，把局长一家四口全部杀害了！据说，他用的凶器是一把刻石碑的刻刀。局长两口子被捅死在客厅，身上有无数刀口；年近八十的老母被扎死在床上；另外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头颅挂满了脑浆……，整个房子血肉横飞！一个办案民警说，他做了30年警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凶残的罪犯！

……杀了人，沈一飞连夜逃回老家，第二天一早，就发生了勇救49名乘客的事件……。

吕岚是在一天之后被派出所传唤的，两个血淋淋的场面都是从民警的口中获知，她当时就疯了……！警方怀疑她是凶犯的同谋，但由于她语无伦次，加上涉案人员都死了，也审不出什么结果，半个月之后她因证据不足被无罪释放。

出来的第二天，她就出现在悬崖边……往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最令人费解的是什么你知道吗？——警察经过详尽的调查，发现那个局长虽然在外面“包二奶”，却跟吕岚毫无瓜葛，可以说压根就不认识她！所以警察对吕岚和局长之间的关系只是一个推测；至于她为什么要跟沈一飞撒谎（是不是撒谎？有没有撒谎？），同样没有答案！

可以肯定的是，局长一家确实死在沈一飞手中，人证物证都明白无误——他是个……杀人犯！

“你只让他光辉灿烂的一面留在记忆里，不好吗！何必触及他另一面的黑暗呢！”——老同学用这句话和一个长长的叹息结束了这次通话。

好心的老同学之前不愿意告诉我内情，是指望我只截取沈一飞光焰照人的“白天”，不愿意我面对“黑夜”；小五呢？他一定知道“白天”另一面发生的灭门惨案，却也只字不提；还有沈母，那个可怜的老人知道儿子的“黑夜”吗？；那里的众多山民呢……？

事实是——站在“白天”观望的所有人的心里，都在刻意回避沈一飞的“黑夜”！

然而，对局长一家四个冤魂来说，沈一飞有“白天”吗？他们在九泉之路狭道相逢的时候，会充满崇敬地面对这个“英雄”吗？

他是山民的英雄，更是49名乘客的救命恩人；同时，他杀了四个人。在数量上来说，“功”大于“过”——可以仅凭数量评价一个人的是非功过吗？

我理解了政府和社会传媒的左右为难：怎么能够给一位英雄戴上大红花、大张旗鼓地表彰；然后宣布他是个杀人犯，立即拉到刑场处决？！

在剩下的旅程里，我和女朋友无言以对。

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更多扑朔迷离的情节笼罩在沈一飞和吕岚的故事里，使我的思路拥堵不堪……

吕岚……一直以为我很了解这个温柔美丽的女孩儿，可如今发现她竟是一个谜一样的人！

无论如何，沈一飞都首先是我的好同学、好朋友、好兄弟！我决定把整个事件弄个水落石出！

拿着老同学给我的地址，我们又赶往另一个大城市。

在一幢普通的居民楼里，我见到了吕岚的姐姐，我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在大学时代，她曾经到学校里探望过妹妹，我跟她之间有过数面之缘。

“我知道你迟早要来找我，如果沈一飞和我妹妹的事有一个人要追查，那个人一定是你！”

“为什么那么肯定？”

“因为你是沈一飞最好的朋友！”

既然姐姐如此直爽，我也就不再拐弯抹角：“吕岚骗了沈一飞——她没有跟那个局长好，对吗？”

“是的！她根本不认识那个局长，连人家的姓名都不知道！”

我简直难以置信！

姐姐苦笑着说：“小岚什么话都跟我说，有些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连警察都瞒着！因为我答应过妹妹，永远不跟别人说起这些事——除了沈一飞！可惜他……。过了这么多年，这些事闷在心里让我很压抑。既然你跟沈一飞情同手足，说给你听想必妹妹不会埋怨我……”

为了不打断她的话，我一言不发。

“她从来没爱过沈一飞！”

女朋友跟我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以为听错了！

“你们不用惊讶，我说的是实情！

……在大学，小岚为什么会跟沈一飞在一起？　

——你一定记得那个摆满蜡烛的浪漫操场，你们设计的童话般美妙的爱情告白仪式打动了无数观众，相信没有几个少女可以拒绝这样的感动！加上舆论的推波助澜……糊里糊涂成就了一对恋人！她承认当时感动得泪流满面，渴望拥抱的冲动难以抵挡……

可是，感动等于爱情吗？！——你们的浪漫表演在感动小岚的同时，也使她万劫不复！……那时候年轻呀，涉世不深，唉……！

后来意识到自己错了，已经是骑虎难下！所有人都在祝福这对金童玉女，嫉妒与羡慕声每日不绝于耳……这让小岚根本没机会也没借口离开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只要有男同学多看小岚两眼，你们哥儿俩就喊打喊杀的……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俩的床头贴的是电影《古惑仔》的海报，把那群用拳头解决问题的街头流氓奉为偶像，对吧？你应该不会忘记，你俩都曾因打架斗殴受到过‘留校察看’的处分！当时当地，她敢提分手吗？……你们体会不到小岚内心的恐惧与无奈！”

听到这里，年少轻狂的时代做下的野蛮、荒唐的行经使我羞愧难当！

“……毕业以后，生性懦弱的小岚毫无选择地跟他去了那个山沟。他母亲对她象对亲闺女似地宠爱有加；山里人对这只飞进穷山沟的‘金凤凰’充满敬意，因为那个乡只有他们俩是本科毕业生，能够舍弃繁华都市来到山里带动乡亲们致富，是一个功高盖世的义举；他们俩被当地人奉若神明，没有人愿意看到这对‘携手并肩’的伴侣分开，那会使人们心中的偶像轰然坍塌；连县长都对她说，感谢为山区做出了巨大贡献！县财政居然拨款奖励了他们一套住房……

——她怎么能‘无情’地拒绝这一切深情厚意！

我从来不怀疑沈一飞对小岚的爱情！但爱情是双方面的，小岚不爱他，却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不得不活在他的身边！沈一飞有意无意地运用爱情，尤其是投射在他们身上的崇敬的目光、以及铺天盖地的祝福，将小岚牢牢地锁在大山深处……

但她不是一个伟大的女人，也做不了伟大女人；没有忘我的奉献精神也无法强迫自己爱上那个穷山沟；她从来都没有感到幸福过，那些孤寂的岁月使她极度厌倦；她向往大城市，那里有她真正需要的生活，和她爱的男人……但她无力挣脱加诸其身的重重羁绊。她每天都精神抖擞、强颜欢笑，可谁能理解她的满腔泪水！

……有一次，她回来看我，我们姐妹俩一起洗澡，看到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她……憔悴得可怕……！那天晚上，我们俩抱在床上哭了一整夜！

她只是个最最平凡的女人，只想跟自己真心相爱的男人过着最最平凡的日子！……十年前，她的忍耐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难以继续扮演‘一个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那时候，她回娘家遇到了以前的情侣，二人旧情复燃——这是导致连串悲剧发生的一个契机！

……他是一个小学教师，是小岚唯一爱的人！”

姐姐拿出一张相片，那上面是一个相貌平平，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姐姐说，在吕岚出事后他就失踪了，十年来下落不明。

“……她迟迟没有勇气离开沈一飞，因为他一直让小岚恐惧！我多次要求让我去跟沈一飞说明真相，但她不允许，说等到她死去那一天，再让我原原本本地把这一切说给沈一飞听……可惜，他比小岚早死十八天，永远不会知道在他身边同甘共苦的女人……其实从来没有爱过他！

那天，她打电话给沈一飞，确实是告诉他爱上了一个局长——警察的猜测没有错！但她的真实意图是这样的：试探一下沈一飞得知她表示分手之后，会引起什么后果！她当然不能说实话（——不能不保护她的爱人！），所以就随便说是某局长，她真的不认识那个局长！……没有任何人预料到她这随口一说，会使局长一家命丧黄泉！我相信，就算小岚说的是其他任何男人，那人也避免不了死于非命的下场！

她真的疯了！

她从欲求真爱，欲求新生活的路上瞬间一百八十度转弯，反过来强烈批判自己的自私！她想，她应该舍弃爱情，舍弃幸福，死心塌地做沈一飞的左膀右臂与贤妻良母，成全社会舆论要求的‘楷模’形象，不应该有任何‘邪念’！她残忍地自我剖析、自我控诉，深感罪孽深重，无法承受良心的谴责——自己把自己逼疯了！

她只剩下一个念头：把命赔给沈一飞！所以，她去到沈一飞出事的悬崖边……”

姐姐哭了。

女朋友哭了。

我也哭了……

在沈一飞寄给我的信中，说的最多的是事业，绝少谈及爱情。我难以接受他美艳如花的女朋友，竟是一个每天浸泡在酸楚世界里、挣扎在爱情“无间道”的孤苦灵魂！

“即便是小岚牺牲个人幸福，默默陪在沈一飞身边，那个心理与地理环境也会逼死她——她的死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姐姐又重复了一句话——“她不是一个伟大的女人！”

告别了姐姐，我和女朋友相拥着走上街头。

在我心里，原来的沈一飞是一幅画，他凸现于五光十色的艳丽背景中，一直展示着又“帅”又“酷”又“hi”的、自信的微笑；但现在，那张历史悠久的画渐显班驳，象泡在强腐蚀性的液体中，背景融化无形，成了悬挂在灵堂上的、凝重的黑白遗照……

人们常说，要“一分为二”地评价一个人、一件事，然而，“一分为三，一分为四……”都未必能够为某人某事准确定义！

我们无法完全“读”懂另一个人！甚至连自己都“读”不懂！

女朋友忽然说：“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嫁给你！”

我大吃一惊——莫非她从沈一飞和吕岚的故事里，悟出了什么极端的“哲理”，对爱情失却了信任？！

她一脸严肃表情：“我想把沈一飞的妈妈接到我们身边颐养天年！”

我吁了一口气，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们又来到山里。漫山遍野落木潇潇，秋风肃杀，卸下了碧绿衣装的巍巍群山马上就要迎来天寒地冻的严冬。

小五早已经在山道上等着了，一见到我们，立即表示反对！因为沈一飞是他父母的再生恩人——他父母当时都在那辆险些失事的车上……。全家人感恩戴德，在沈一飞死后，多年来一直把沈母当成了自己家的长辈赡养，“你们接走了我们全家跟谁去报恩？！”

一行人向那个山崖走去，我一路上都在思考如何说服这个善良厚道的小伙子。

接近那个悬崖的时候，正有两辆警车离开那里，山路两旁有很多看热闹的村民。小五说，昨天有个采药人，在高达近200米的悬崖半腰，发现了一具挂在松枝上的骸骨……警察赶来用绳索将枯骨吊上来，运走了。

从小五的口中得知，自从吕岚跳崖自尽之后，居然“启发”了不少痴男怨女。万念俱灰的人们来到这里，象吕岚一样选择“翩翩飞舞”的形式结束生命。深受包办婚姻之苦的边远山区，造就了多少爱情悲剧、磨碎了多少人的幸福憧憬啊！也许他们坚信，另一个世界有无拘无束的幸福！

这样的悲剧每年都有发生。

我站在那座空坟前，无言地抚摸着墓碑上的字迹。上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小五就已经告诉我，政府不允许土葬，沈一飞的骨灰是洒向了山崖下，而吕岚的骨灰并不在这里，她的尸体运回城里火化，被家人带走了……

他们既没有“生必相依”，也没有“死必同穴”！

我的视线跟随头脑中的想象，顺着当年失事客车的运行轨迹缓缓移动，问小五：“那时候，那辆车是冲向这个坟堆的吗？”

“是的！”

一个可怕的想法蓦然冲进脑海！——我感到心中的某个高层建筑正在迅速风化，由上而下一节节腐朽，剥落，坍塌……　

当年，沈一飞杀了人，连夜赶到这个悬崖边，一定是充满了哀伤和恐惧。他知道难逃法网，我猜他也根本不会想逃脱，他只想在被警察抓住之前，来这里最后一次回忆和悼念他的爱情！同时，在他和吕岚亲手垒砌“爱情活坟”的过程中，其实吕岚是强忍辛酸，行尸走肉般违心地迎合他炽热的爱情之火！——那一刻他是否理解到了这一点呢？——外人不得而知！

总之，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很明确——告别生命之前告别爱情！

那一刻，失事车辆正在向坟墓冲过来，他不能让它冲垮这个生死不渝的爱情誓言——那座坟在他的心目中已然不是一个具体物象，早就幻化为一个心灵盟约！他要阻止这个妄图摧毁他的爱情宫殿的庞然大物……生命在血案之后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只有“爱情”（而其实，那是一段“单边”爱情！），与其说他是一个见义勇为的英雄，不如说他是在本能地保护自己的爱情象征！是否可以设想，如果那辆车是冲向其他与之无关的石堆，或者这个坟墓不处在车辆奔向山崖的路程中……他还会抱着大石头冲过去吗？

——他是一个英雄吗？！

谁都没有为谁死，每个死者的真实意图都被人善意地曲解了！

这个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跟遥远的梁祝传奇有本质的不同！

……

不！他救了49名乘客——这是不容辩驳的事实！他是英雄！我不可以让他当不成英雄！我挥舞着大砍刀，凶狠地斩灭心中疯狂滋长的可怕想法，它长一茬我砍一茬……我要把“胡思乱想”消灭在萌芽状态！

“你怎么了？”女朋友担心地扶住我，“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我疲惫不堪地摇摇头，在女朋友和小五的搀扶下离开了这个山崖。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再来这里！

沈母坚决谢绝了我们的好意，说在山里住惯了，舍不得离开，而且，她要在这里“陪”儿子。小五要我们不必挂念老人的生活，他们一家会把她照顾得很好的，乡亲们已经集资，准备为老人翻修住房……

我只好留下一些钱，黯然告别了老人。

回城之前，我走访了小五和不少山民的家，看到很多人家的厅堂里，将沈一飞的长生牌位与祖先的牌位并排供着，有些牌位上并列写着“沈一飞、吕岚”两个名字。在山脚有一家石雕厂，宽敞的院落里摆满了石碑与石兽，一台汽车吊正在把一对威武的石狮子吊上卡车，门牌赫然写着“一飞石雕厂”。

结束旅程回到家，几天之后突然接到老同学的电话，告诉我说，那具在半山崖找到的遗骸，经法医鉴定，确认是一个失踪十年的小学教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