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时间过好一会了,诊察室异常安静。夏维华锁上抽屉,使劲撑着桌子站起来,脱下了白大褂。他感到很疲倦,胃里不舒服。靠在墙上休息了一会,他迈着缓重的步子走了出来。
抢救室门口围着不少人,他慌忙挤了进去。
是一位驾摩托车撞车的伤者,浑身泥血,五官血肉模糊,静静地躺在担架上。
“医生?值班医生呢?”夏维华忙问。
“值班……医生……让……让上楼去看……”一位扎羊角辩的小护士喘着气跑了过来。
“去!你去!叫他下来!”随着夏维华冲动得有点变调的命令,小护士转身又跑了。
什么医德?救人如救火。能上楼的病人还要抢救吗?夏维华心里窝着一盆火。
他解开伤者的衣服,边检查伤势,边请洗伤口。
突然,伤者站立,墙壁旋转,一大口鲜血从夏维华口中喷了出来。他竭力想抓住病榻的铁架,可是手没抓住,砰地一声,他倒在了地上……血压量不到,心跳几乎没有。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二,他昏迷了几天,还是从奈河桥上转悠了回来。
这是1977年的秋天。
他今年六十四岁。耳鼻喉科大夫。鹰隼般的眼睛。平头白发。瘦。
动乱年月,干部下放,九流三等:或感慨贬逐,悲观迷惘;或超然豁达,随遇而安:或不失良机,中饱私囊;或忠厚正直,辛劳建树。三年,夏维华在上犹的崇山峻岭,圩场村落,解除了千百位患者的大小苦痛,还使五百多白内障、青光眼重见天日,老表誉之为“夏神医”。
三十四减三,夏维华在赣州地区人民医院三十一年。“僭越”五官诸科,身手不凡,故医院“内参”又有“夏司令”之谓。
上犹营前、陡水乡。绿树滴翠,碧溪潺潺,夏维华无心赏玩这骚人墨客所钟爱的诗画山水,与美景成反差的贫困和疾病刺激着他的神经,他一路马不停蹄地奔忙着。
转回县医院,他正要去洗涤十多天奔涉的辛劳,一位满面尘土的年轻人突然闯进来,一把拉住他:“夏医生,救命啊!”
惊魂初定的夏维华赶紧放下手中的毛巾扶他坐下。
年轻人姓廖,是崇义县的农民,晚上下田捉青蛙,喝水时蚂蝗钻进鼻孔,县市几家医院束手无策,通风道里钻进条会动会吸血的怪物,难受啊!只十四天人就瘦了八公斤!绝望之中,听说夏维华曾给于都县一位女孩从气管里拉出一条十六公分长,小指粗细,蛰伏了四十天的蚂蝗。但人家是气管,自己是鼻腔,能行吗?抱着一线希望,他从上犹追到营前,从营前追到陡水,又从陡水追回上犹。
夏维华给他喷了收敛药,凭着他那“老鹰的眼睛,小偷的手”,只几分钟便把这害人虫揪了出来。哎哟,这蚂蝗有大拇指粗,吸盘足有五分硬币大!
年轻人啪地跪下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绳:“夏神医,救命恩人哪!我不用上吊了……”绳子一扔,扑在夏维华身上哇哇大哭起来。
比肩接踵,熙熙攘攘。上悠社溪圩场。
一位“老妇”站在圩场中,口里吐露的肉瘤像一个大开花馒头,靡烂淌脓,散发着恶臭,聚蝇嗡嘤,一担水灵的白菜摆了半天无人问津。
夏维华走过去一问,这“老妇”才二十三岁!早年口里生了一个小瘤,逐年见长,充塞口腔往外扩张,吃饭都得用手挤开瘤子从缝隙里一点点往里塞,吃一顿饭得花一个多小时。诉起苦痛,“老妇”涕泗长流。
老夏把她带到公社,从县里再请来专家会诊。多数人认为是癌肿,不能动。老夏据理力排众议,确诊为良性瘤。组织献血人员,亲自临床主刀,只用了四十分钟就解除了这位妇女的终生痛苦。
舌头圆,嘴巴扁,中国的语言有时是最难玩的魔方。一九五八年初,几顶帽子隔出了夏维华的另一块黑天地,党籍被开除,连妻子的护士长也被撤了。
他冷静地审视自己的历史:十五岁参军南下,抢救解放军伤员,给自愿军战士输血。省医士学校进修后,冲着这医院十多个大夫,二十六个药瓶就来了。当时只有四个党员,自己是党小组长……
我会反党?笑话!他撕掉要他写检查的纸,走进了他的病房。像扎根悬崖峭壁缝隙的劲松,淡泊、寂寞,不随风向,他倔强地吟哦着生的诗章。
他正在吃饭,口腔科的医生跑来叫他:一个六岁的男孩在进行兔唇修补手术时,血大量涌进气管。气管切开已来不及,老夏毫不迟疑地用嘴和小孩的嘴对接。几大口腥血呼噜噜地被吸入老夏还未被食物充塞的胃里……
多少份外的,别人不愿干的,不敢干的事他检过来干了,目的就是为病人解除痛苦。
母亲很快发现了自己的粗心,一九六一年便给热得冒汗的孩子摘了帽子。
巨大的政治车轮几乎要碾碎神州大地,封建狂热使几亿人陷入迷乱,卷入箕豆之烹,每个人都在人生的舞台上进行着艰难的自我塑造。
走资派、黑六类、臭老九……政治帽子翻空出奇,而穿上白大褂的夏维华眼中就只有患者。“革命”与“反革命”都免不了要生病。老夏一丝不苟地为病人服务,还冒着“被砸烂狗头”的危险,偷偷去为那些打入“另册”的人们诊治。
武斗白炽化阶段,“抓革命”和躲“革命”的都跑了,几百医生的医院只剩下十几个人夏维华在手术室接连紧张工作四个昼夜,抢救了无数同室操戈的受害者,连饭都送进手术吃。
一天下午,医院冲进来一群“柳条帽”,追着一位“蒙面人”又捅又打,“蒙面人”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夏维华抢下台阶,大喝一声:“住手!”
“你想死?”一杆梭标顶住夏维华的下腹,单薄的衣服挡不住铁的锋利和寒冷。
夏维华一九八一年再任科党支部书记,一九八五年退居二线后,主动请缨专攻鼻咽癌早期诊断。赣南鼻咽癌发病率在全国名列前茅。东北地方医院一年有两个此病患者就令人砸舌,可老夏一年就要接触四五百!早期诊断可以挽救多少人的生命!
如今,夏维华正在积极摸索鼻咽癌变的症状,规律,目诊准确率极高。他还根据国外新信息,开展了喉关节炎的研究和诊治,摸索出一套综合治疗方法。
他曾成功做过地区首例脑脓肿开颅手术;他曾首创地区移植肋骨以取代槽铀细胞癌下腭;他曾奇迹般地摘除全国罕见的特大(3。2公斤)腮腺混合瘤;他曾为五六百濒死的儿童、老人取出气管、食道、喉头异物;他还针到病除地使癔病性失音患者开口说话……这无数的功绩,从未使他陶醉满足,他顶着一头白发,拖着一身疾病,孜孜不倦地在生命领域探求……
一天下午临下班,夏维华的心绞痛又发作了。脸色苍白,一头冷汗,他使劲将胸部紧压在拉开的抽屉上。护士递过来一杯水,簇拥的病人自动散开了。十几分钟后,他又拿起一份病历。
“夏医生,您不舒服,明天再看吧!”
“我没事了,你们一家几口从农村来,多呆一天就要多花十多元钱啊。”游丝般的话语说得几个病人眼里闪烁着泪光。
他在共和国诞生的阵痛中投奔革命,南下的光荣,四十四年党龄,他从未居过功;打入“另册”,“流放贬逐”,他从未颓过废。几十年,风云变幻,沧海桑田,他始终守护在病床边,活跃在无影灯下,谱写一支支呼唤人道主义的春歌。
一个忠诚的白衣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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