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14、我的执著已经使刘副镇长坐立不安,他整天耷拉着头,寡言少语。每每与我擦肩而过,只是微微地点头招呼,原有的亲热荡然无存。张镇长对我的执拗也深感不安,他屡次劝我最好是不要诉诸法律,“同事之间,何必呢?你又是一个匆匆过客,给他一个机会吧。”连郭书记也找我谈话,提醒我说:“小超,现在人家已向你们道歉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我不加思索地表示反对,说:“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私事。我堂弟要起诉,我不可能去阻碍。”
可能是我的话传到了刘副镇长的耳朵里,结果连点头之交也免了。两人见面,我总是主动招呼,他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常用冷若冰霜的眼光盯住我。
刘副镇长,省内一所林业学校的高才生,居然会“法盲”到如此地步,我实在难以置信。这件事对我触动极大,联想起近年来国内一些乡村干部肆无忌惮,践踏法制、工作方法急躁粗野的现象,我赶快写就一篇杂文,题目就叫《基层干部的“法眼”》,洋洋大观两千余言。文中我大声疾呼“要尽快提高农村乡村干部的法制水平,建立一个强有力的法律监督机制,早日杜绝基层干部的违法乱纪行为”云云。我还列举了几个活生生的事例:或随意罚款或任意扣押,或胡乱集资或参与赌嫖……不久,文章见报了。刊在省报第四版“法制园地”版一个显著位置,值班编者还加了三百字左右的“编者按”。自然,文章在当地引起了一班人的猜疑,甚或有人对号入座,惴惴惶惶。县委也很关心此事的发展,特派姜处长代表县委亲临鹿地镇,调查了解事件的前因后果,要求尽早作出处理。
刘副镇长如丧考妣,一连几天呆在办公室写检查。我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把自己知悉的情况向工作组汇报完后,立马回了邹平造纸厂。
邹平造纸厂那台破旧的机器早已修好。工厂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井井有条、运行良好的喜人景象。我走近厂办,远远地就听见老赵喜滋滋地哼着小曲。
老赵正翘着二郎腿,在办公室里翻着报纸。见我进来,忙笑嘻嘻地从报纸厂中抬起头说:“杨镇长,你来啦。看你汗流满面的,快坐下来吹吹。”他扭动了电风扇。我放下提包,赶紧问:“货销得怎么样?”
“卖了,全都卖了。”
老赵右手用中指“嗒嗒嗒”地敲击着桌面,咂吧着一张大嘴,像要回味着什么美味佳肴似的。
“你再看看这个。”他把几张订单推到我面前,我瞅了一眼,果然工厂产销两旺。即使大老远的湘南资江市,也有几家客户订购了我们生产的“舒乐”牌卫生巾。
“不错,赵书记。你干得真不错呀。”我高兴地向他表示祝贺。
“哎呀,你说到哪儿去了?杨镇长,这间工厂能办下去,与你的大力支持与关心分不开哩。”老赵呷了一口茶,又翻起了那些报纸。电风扇“呼呼”地猛转,吹得那些报纸、墙上未粘紧的各种报表、制度“哗啦啦”作响。
不一会儿,这阵阵凉风就把我湿漉漉的白衬衫吹干了。我舒畅多了。几日相隔,办公室里又有了新变化。窗户上挂起了淡绿色的窗帘,屋角落里的三角柜上摆上了一瓶娇艳的塑料玫瑰。
这个老赵,在我印象中,确实既会工作,也很会生活。他吸烟、喝酒、呷茶,一样不缺。出门在外,逢人递烟,笑脸一张,桥就铺成了;上了酒桌,也不怯场,慢喝细吞,论持久战,他奉陪到底,猛攻大灌,短兵相接,他也拚着命上,一副架式活像个拚命三郎;至于喝茶,他更是在行,云雾、碧螺春、铁观音、狗牯脑……他都品尝过。论起茶道来,他能说上个两三个小时不重复,俨然是陆羽的嫡传弟子。
你瞧他,虽年近知命之年,可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一套笔挺的蓝涤纶西服穿在身上,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脚下的紫红皮鞋水亮水亮。
老赵西装革履,与年轻人的穿戴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西装口袋里经常插着一支黑色钢笔。
坐了一会,我起身说:“赵书记,我去车间里转转。”
15、邹平村造纸厂,位置选取得比较恰当。它左依五0五国道,右挨两座平缓的牛角形的小山坡。东面是苍翠的竹林和田野,西边是蜿蜒曲折的柳巴巴河。工厂里生产出的废水就通过这条可怜的柳巴巴河排泄出去。
工厂共分两个车间,一个是谢梅花姑娘管理,另一个是柳小强管理。
说真的,我来邹平村蹲点也有好几个月了,可我对造纸厂的整个生产程序并不知晓。那些或庞大或细小的机器,在我的眼里与尼采、萨特、布克哈特、杜威等哲学巨匠,相差人民可止十万八千里。有时,我觉得要精通那些机械性能简直要比读懂亚里斯多德、费希特、黑格尔等人的宏篇巨著难上加难。
于是,我比较欣赏谢梅花。她虽说只读过高二,文化水平并不高。但她经过几年的磨砺,已经对整个生产流程了如指掌。有时遇到某些机械出了小故障,她竟能当场找出原因,及时修理。
这样一个干才,我和老赵当然视为掌上明珠。
据镇郭书记介绍,当初镇里投资五百余万元建厂,是经过充分酝酿、充分论证才上马的。并非如某些人所指的是一个领导者的拍脑瓜工程,也不是短期行为。从一开始,县委就明确规定厂子要尽快上档次、上规模,力争在市场上站稳脚跟。因为中央有关部门已明令,全国各地数不胜数的中小型造纸厂几项生产指标必须达到部颁标准。凡管理不善、质量低劣、产量稀少的一律或关或闭,对于环境污染严重的企业,不禁要关,还要追求有关人员的责任。
我瞧着卷扬机上那一大捆白纸,思想的野马纵横驰骋。
这或许是我的职业习惯。我好分析,也好回忆,更喜爱从哲学的角度去审视社会、剖析人生。因而我常常在心底将某个人肢解得七零八落,尔后再重新组装、粘贴,返回到生活中的原貌。
“杨镇长,又在发什么呆?”
谢梅花其貌不扬,一口牙齿却出奇得雪白,仿佛两排颗粒均匀、排列整齐的碎玉镶嵌在牙床上。只要微微一笑,便会显露出她的潜在神采,柔媚、甜美、富有魅力。她走到我身边,歪斜着头,打趣说。
“没有什么。”我用手搔了搔额前的几绺发丝。
“杨镇长,晚饭后,我想邀请你到竹林里去散步,不知哲学家是否赏光?”谢梅花蓦然向我发出邀请。我不解其意,脱口而出:“怎么,就请我一个人?”
以往,我与姑娘们散步,总是几人同行。未曾有过两人散步的先例。
“怎啦?不可以?是怕降低了你大哲学家的身价?”她的声音很大,但在偌大的车间里,机器轰鸣,将她的声音淹没了。只有近处的我才听得清。
我哈哈一笑,乐了,说:“那么,本人深感荣幸。”
“那说定了,六点钟,竹林里见,不见不散。”她莞尔一笑,两排白牙亮晶晶一闪,“你可要来,我有重要事情向你反映。”
重要情况!什么重要情况?莫非……想到这里,我的脸忽地有点发烧的感觉。
16、晚饭后,我做贼一般,瞧瞧四下里没人,才快步走向竹林。
一路上,我的心就像擂鼓似的,“冬冬冬”跳个不停。谢梅花,这位朴素大方、率真开朗的姑娘,究竟要搞什么名堂?弄得这么神秘、这么庄严?难道说真如我的所料,则我又将如何面对?又将何以脱身呢?
正值盛夏,绿油油的竹林焕发出旺盛的生机,叶子青绿欲滴,竹竿苍劲挺拔。这片竹林有个明显的特点。你如不信,可以走到牛角形的小山坡上,向下一望,但见林中每根竹子高度统一,齐心协力,谁也不鹤立鸡群,谁也不异军突起。即便一个人走在竹林的顶点,也能如履平地,健步如飞。
走进竹林,就像走进了一个避暑胜地。我无暇观赏这青山绿水,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谢梅花,身着粉红色的连衣裙,正亭亭玉立地站在竹林的一角。
果真如此?
我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杨镇长,”谢梅花不像一般的乡下姑娘,她胆大得令人惊惶失措。她边说边轻巧地在原地转了个圈,“你看我,漂亮不?”
“当然,你笑起来更美!”我由衷地夸赞道。
“哈哈哈”她乐得直笑,说,“杨镇长,听说你是厦门大学的高才生,见过大世面,能得到你的表扬,我心里自信多了。”
她的开怀大笑,更让我?促不安。我摘下眼镜,用手拍擦了擦,掩饰着内心的慌乱。我这人,在大学里就是有名的“见女红”,意思是一见到青春少女,脸即发红。结婚后,虽有所改善,可我仍未完全适应与女孩子单独相处。
“杨镇长,现在我们来说正经事了。这样吧,我来问,你来答,怎样?”她个子偏矮,抬头仰视着我。
我静了静“怦怦”直跳的心,说:“梅花,我们的事还是下次再说吧。”
“不,现在就说。”她坚持着。
“这……梅花,我实在没有什么思想准备。你知道,我已经结婚了……”我慌得忙擦额头上的汗珠。
她愣了,随即大笑起来,越笑声越高,最后笑得简直弯不起腰,不停地喊:“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我难堪极了,两只手都不知往哪儿放。
“杨镇长,你误会了。我谢梅花配得上你么?别说你有妻子了,就是没有,我敢情吃了豹子胆,想去摘那天上的月亮。”谢梅花笑罢、说罢。沉静了一会,很突兀地问:“杨镇长,听说你在查我们厂里的帐?”
“你问这个干什么?”我迷惑不解。
“我随便问一下,帐有问题吗?”
“没有。”
在一次党政干部会上,我曾据实向组织上宣布了此次查帐的结果。查帐共分三天进行。第一天是我一人独自进行,后两天又增派了两位同志,一个是镇党委的纪检书记、一个是镇财政所的会计。经过几天的明查暗访,其间还根据张镇长的提议,开了一个小型的工人代表座谈会。然而,最终查无实据,没有发现不良踪迹。张镇长听毕我与镇纪委书记的汇报之后,满面春风地说:“没有问题就好。不查,上下都不清楚;查了,没有污点,群众才会心服口服。我们的工作就要像邹平村那样去做,既经得起群众的监督,又经起组织上的检验。”
“你以为这是事实吗?杨镇长。”谢梅花眼里飘浮着一丝嘲弄的光影。
“难道这不是事实?”
半路上杀出程咬金,真见鬼!
“哼……”她冷笑一声,说,“杨镇长,你们查的不过是帐外帐?真正的帐本你们是拿不到的。”
“你是说,他们有两个帐本?”
“这还是小事,除此之外,他们还另设了一个小金库。”她的话如同晴天霹雳,震得我耳鸣眼花。
“你可不要乱说,”我不相信地追踪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她迟疑不决,咬咬牙,说,“我是听许阿姨说的。”
许阿姨?她一个普普通通的煮饭师傅,怎知道这种事情?
谢梅花好似看出了我的疑虑,神乎其神地说:“杨镇长,厂子里的事你可能不清楚,那个许阿姨,与赵厂长??”她不好意思地做了一个手势。
“啊!”我惊得嘴巴久久合不拢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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