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母亲从乡下打电话给我,问我能不能回家一趟,还说和姐姐、妹妹们联系过了,她们也回家。我问母亲有什么事,母亲顿了一会儿,说,稻子能割了,大田都用收割机收了,只剩下二分多地收割机进不去,要先自己割下来再和大田的稻子一起脱粒。你回来帮你父亲搭搭手,把这一茬稻子收了。我拍了拍脑袋,恨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我在电话里连声答应说,好好。
今早,天还没亮我就往家赶,抵达家门时还不到7点,母亲在炉灶上做饭,父亲坐在南墙根下正专心地磨着镰刀,看见我,父亲停下手中的镰,眼睛一眯冲我笑笑说,真的回来了,不影响工作吧。我说,不影响,今天正好星期天。父亲说,那就好,这块稻田地马上就被政府征用修路了,你们帮我抢最后一次农忙了。在乡下老家,收稻不叫收稻,叫抢稻。
吃了早饭,父亲对我说,走,咱们到稻地看看去,今年的稻子长的不错,尽管前期连续低温,可能是因为最后一季了,长得真不孬,又是一个丰收年。到了稻地,太阳己经升起,整片的稻子很打眼,黄黄的一大片一大片,像是在盛满阳光的池子里浸染过一样。父亲两手叉着腰,目光在金色的稻田里来回巡视着,脸上露出幸福而惬意的笑。他指了指稻子说,这金灿灿齐刷刷地一片稻田好看吧。我说,真好看哩。父亲走进稻地,伸手扯下一根稻穗,夹在两掌之间,使劲地揉了揉,又放到嘴边吹吹,然后捧到我眼前:你看,殷实饱满着哩,父亲说着,那幸福惬意的笑又在嘴边闪了一下。
就在这时,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我老家的一位朋友听说我来了,到家里来看我,正在家里等我。父亲说,你去家和人家打个招呼吧,不要让人家等的时间太长,我先割。
那位朋友和我聊了近一个小时才离开。我的心里惦记着帮父亲割稻,对父亲充满了歉意,一路小跑赶到了稻地。到了稻地,我一下傻了眼,整个稻地静悄悄的,稻子安然无恙,一根也没有倒下,而父亲连影儿也不见。我疑心自己走错了稻地,眼睛不停环视四周,我断定我没有走错,就小声地喊:爸,爸。没人回应我。我又向稻地的另一端走去,走到一半时,我发现了父亲,他坐在另一端的田埂上,吸着烟,一动不动。我沿着田埂小跑过去。父亲的听觉一直很好,我小跑的声音他应该感觉到,但我站到父亲眼前时,他仍然坐着,头抬也不抬一下,只是狠狠地抽着烟,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稻子。
我看到,父亲的表情是一种绝对痛苦的表情,我百思不得其解,早上来的时候,父亲还是满脸的幸福和惬意呀。我说,爸,我娘还说你差不多割倒一大片呢。父亲没有搭理我的话,他捏着烟屁股猛吸两口,然后捏着剩下的烟头,向田埂上用力摁了摁。灭了烟,父亲站起身来,静静地望着我说,这一茬稻子收完,这地被征用了,我和你娘没有地种了,你们也吃不到咱自家产的大米了,你不会有意见吧。我说,爸,你在为这事发愁呀,都几年了,年年劝你把地丢了,你总是丢不下,种田是力气活,不是别的事,你都60几的人了,我们都在城里,没有办法帮助你,这地,早该丢了。父亲说,我理解你们的孝心,我种了几十年,这地,真的是舍不得丢,也许我这辈子都无法割舍对土地的感情了。
我把手搭在父亲的肩上说,爸,别想那么多了,我们赶快割稻子吧。父亲不言语,只望了我一眼,然后一抬腿跨进稻地。他伸出两手,将一大丛稻子向自己的胸前拥过来,那姿势就像一个男人在拥就要永远离开的心爱女人,拥也就拥了,父亲还弯腰将脸埋进稻子之中,用鼻子嗅了嗅稻穗,我看得出,父亲的本意不是想嗅稻穗,而是想亲吻一下稻穗,因为父亲的鼻尖只是轻轻地靠在细细的稻粒上,而父亲的唇却紧紧紧紧地贴在稻穗上。做完这一切动作之后,父亲猛地站起,一抬腿又上了田埂,他把目光洒向整个稻地,两行浑浊的泪水吧嗒吧嗒掉了下来。父亲就是这么一个人,至情至性,甚至对稻子这样的庄稼也不例外。我说,爸,有什么舍不得的,不就是稻子吗。父亲说,你出生农村,但你不是农民,你不懂,对我来说,这是最后一茬,割倒了,再也没有了,再也看不到我的稻子了,现在,我只是想好好再看一会儿。我说,怕什么,以后想看,每年收稻时候到其它地块看就是了,稻子又不会灭绝,稻子是永远的稻子呀。父亲说,不错,稻子是不会灭绝,是永远的稻子,但那不是我的稻子,那是别人的稻子,看别人的稻子,跟看自己侍弄过的感觉不一样,完完全全的不一样。
我明白,父亲对稻子、对土地的情结太深,我得设法割断这份情结,不然这稻子何时动镰呢。我弯下腰拿起父亲身边的镰刀,分一把给父亲说,动镰吧,把稻子砍倒了,你看不到稻子了,你就不会想了。父亲接过镰刀,久久盯着我看,那样子好像从深深情结中挣脱了出来,抬脚跨进那一片金色的稻地,一声不响地割起稻子来。父亲割稻的神情很专注,父亲的姿势很优美,父亲割稻的动作很感人,他几乎一刻不停地弯着腰,头也不抬一下,发疯似的割呀割,那样子好像要一口气把整片稻子收割完。镰声阵阵,此起彼伏,我看到父亲的身后,很快倒下一大片稻子。突然,我听到“咔嚓”一声,那声音很脆,像从远古而来,又像从泥土处传出。父亲回过头来,我知道父亲手中的镰刀断了,便跑过去,问父亲有没有伤着。父亲也不言语,蹲下身子,把断镰合在一起,低语说,一切总有断的时候,把你的镰给我,你在我后面替我把稻子堆起来吧。说这一切时,始终没有抬头,但我还是感到了父亲的伤感。镰刀没有伤着父亲手脚,但却狠狠地伤着他的心。我默默地跟在父亲后面,把父亲收割的稻子一把把垒起来,每垒一把,我都发现父亲割过的稻子上沾着亮亮的水珠,那水珠有些浑浊,但闪动着朴素而耀眼的光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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