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
多年之后才明白,读懂鲁迅需要年龄、阅历、文化,以及理解力来配合的,它们缺一不可。
在那个年代,他的书被贴了许多标签。他的话和伟大领袖的话放在一起,被作了各种注解。
在那些注解里,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深刻而有其寓意的,这让人们把他看成了一尊神。
而我们在那个年龄,却都偷懒:他的文字有些艰涩。为了偷懒而索性不去深究,觉得反正那是写给大人们看,用来战斗作武器的。
他的作品,诸如《一件小事》、《祝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之类,被收入教科书,然而经过老师课堂上的讲解,原本很好懂的话竟变得深奥难懂起来。这令我们迷惑。
实话实说,他的文章也的确不通俗。——这个烙印被牢牢刻下。当然,随着时光的流逝,证明了这一看法的浅薄和无知。
近两年,我花了大量的时间重读鲁迅,目的是想求一个真实。可以说,从中获取的震撼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位中国乃至世界上的作家。我为中华民族能够产生这样一个人物而骄傲。
请看《故乡》的对话是多么准确犀利,而《阿q正传》又是多么简捷洒脱而又内敛,《药》的思想挖掘有多么深刻冷峻,《铸剑》故事的演绎何等从容而恣肆不羁……
我想,时间总是苛刻的,在时间的显微镜下,不会有多少作家和作品能够保持其原有的形状和体面。
而鲁迅,无论何时,都是名副真实的伟大。
普希金
他让我最早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诗,真正的文学。我永远忘不了初读他时的无限惊讶。
在大街上满是标语口号的70年代,我在一所中学读书。一天,一位与我要好的同学悄悄地把一部厚厚的、没了封皮的“黄书”拿到了教室,神情诡秘。
那是“文革”后期,连《青春之歌》、《红岩》一类的书都要偷偷传阅。
值得庆幸的是,那位同学居然肯把这部40年代出版的《普希金抒情诗集》慷慨地送给了我,让一个少年入读得心惊肉跳,那些句子至今记得:
呵,我没有活得厌烦,
我爱生活,我要活下去;
这心灵还没有完全冷却,
尽管我的青春已经虚掷,
它还能对新奇的事物,
保持感受的欢欣,
还能喜于幻想的美梦
和对一切的……感情。
——(《呵,不,我没有活得厌烦》)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抒发爱情的句子跳入眼帘:昨天晚上,她竟如此奇妙/从铺台布的桌子下面/向我伸过来小小的脚……(《为什么我对她倾心》)
当时只是想,他是谁?一个人居然能如此地抒发和张扬内心的隐秘?这是健康的吗?
那个年代,“爱情”这个字眼被打人冷宫,人们羞于在意识中存留。
后来,同学随父母迁往另一座城市,那部书便被我珍藏至今。在一排排装帧精美的图书中,因古朴而格外耀眼。
1986年我到政府机关上班,每天都把这本书带到机关,我的父亲却因此很不高兴,认为我不看政治类的书会影响进步。我很固执,并口出狂言说自己将来要拥有一个书房,这部诗集一定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走着瞧吧”,我说。
父亲当然不会明白,被他拒绝的正是一位人类文明史上的天才和巨人,一位“俄罗斯文学之父。”
现在,我已拥有几千册个人图书,完全可以和一个小型图书馆媲美了。——而且,若有一个真正的图书馆和我进行交换的话,肯定会遭到拒绝。
因为这些书,是我二十多年日积月累、精心挑选并不断淘汰,一本一本亲自购买的,它们来自不同的年代和不同的地域,已经成为我精神生活中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不可或缺。正因为有了它们,我才懂得了究竟什么东西应该永远不能接受,一生都要拒绝。
艾青
最初接触他的诗竟是在一册油印资料上,在我一位中学教师的家里。那大概是作教学用的“参考”吧,被一个大大的纸箱装着,和一堆杂物放在一起。
上面有他的《春》、《黎明的通知》、《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以及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这首朴素的诗歌让我流了眼泪: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它们甚至自由得不讲究押韵,但却有一种内在的韵律流荡其中,经过反复咏叹,一个诗人的悲愤和呐喊便响彻苍凉天空与茫茫大地。
哦,我被感动和点燃了,那是身不由己的纯粹与共鸣。于是第二天,我就跑遍了小城仅有的两家书店,要购买他的诗集。
但是无功而返。在我的中学时代,书店给我留下的印象永远都是那么冷冷清清,一幢空荡荡的大房子,里面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油墨味儿。
一次,我要看一本《爱迪生的故事》,营业员脱口而出:“是那本‘爱轴生’吗?”我一愣,竟脸红的认为自己错了,打那以后管爱迪生叫了好长时间的“爱轴生”,直到有一位同学纠正,并扬言打赌,我才恢复了原来的叫法。现在想想,很对不起这位世界一流的科学家。
我为此输掉了一块橡皮。
那时候,艾青被许多同学叫成了“咬青”,荒唐得令人喷饭。而且,人们以为他是一个历史人物了,意思是已经作古了。
其实,当时的艾老正在新疆石河子新城农场打扫厕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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