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外扮王凝之上开）功名换钞场，家渊人自强。血口吞金酒，黏眸惹玉殇。自家姓王，名凝之。家父王羲之的便是。因家父声赫，我得荫高官，争日里教坊行令，山岭围畋。墙头马上，自在快活，好不喜人也呵。兼有“五斗米”仙道解释无量寿佛，名寺僧家敬语阿弥陀佛。听其冥冥有无法，顿觉龙马精神怀。（唱）

[仙吕][赏花时]风月婵娥促马追，不秣皇家寒甲盔，任锈铁成堆。袍白带翠，更着俺宝相太庄巍。

（二丑扮家丁上，拜科）（外云）所来何事？（丑云）为有陶潜来拜，已着他在大堂等候。（外云）可知何故？（丑云）未说。（外云）如此，我们去休。（同下）

（末扮陶渊明上云）浮云一旦太氤氲，满树猢狲尽冠衣。细推枫叶枯黄日，却在黄河爽澈

时。下官陶潜也。刻下在王凝之王大人制下任官。下官日睹他凡庸心性，玩世精神，不思为政，反倒扰民。如此淫雨，何来清风？因此下官心内郁闷，昨夜今晨，好一番捣枕捶床也呵。暗地里思量不如归去。（唱）

[幺篇]正是残叶风流杜宇飞，抛血丹心呖呖催，声声犹道不如归。夕阳泣血真泣血，方寸成灰未成灰。

（外引二丑上，见科，末礼科，外云）有劳渊明久等了。（末云）不敢。（外云）不知渊明何事到此？（末云）下官久缠公事，不胜其冗。近来更感力怯。因前来辞归，望大人方便则个。（外云）渊明何出此言？敢是嫌职不高么？这个容易。（末云）非也，田园将芜耳。（外纵笑科，云）此妇人之见也。人道渊明节志颇高，信有之乎？（末云）传则谬矣，潜殊无大志，请大人　成全。（外云）也罢，我替你拟书一封。（末云）多谢了。我尚有一言相劝：勿复耽迷邪教矣。（丑上前科，斥云）咄！言语斟酌些！（外止科）（末叹科，下）（外云）赵大、赵二，我与各家公子约定今日畋狩，不知来否，且同去看看。（同下）

第一折

（末扮陶渊明牵驴上开）生员赖王大人斡旋，得脱混沌天，还归故乡地。顿觉清爽许多。

[仙吕][点绛唇]露滚风抟，百花争艳，游丝远。日日清沾，几夜随篷转。

[混江龙]误俗途尘网，许多遍揉枕捶床。更说些长吁短叹，闭目塞咽。怎消磨倾海翻江五岳恨，空展玩稗情微性寄丘山。今朝辞别空遗憾，何日一阕是归年？任思量展转，看远近山峦。

我一路行来，已有几日。见风景优美，倒也开怀。只内里偶或无聊赖，时发感叹。再想终是无用，且借花草消磨消磨罢。

[油葫芦]晓浸风霜阡陌边，驴踏草地软。伤心人步步难堪。青裘绕蕊教谁看，红衣凝露无心放。却蝴蝶舞欢，更蜜蜂展酣。抛残满地如何见？参差好似醉红园。

[天下乐]猛斜觑青禽撞眼帘。惊眸、九天云燕悬，战兢兢拒些雨共川。攀九霄方语言，坠中空已怯寒。

（带云）好一阵子寒凉也呵。（唱）

则叹的黯魂消去一线旋。

呀，行了这许久，竟将方向忘了也，怎处？迷途不与天公远，隐在深处羞见君。

[村里迓鼓]问东西是那般前路，觑南北却这的曲漫。残红戏蜂、柳回舞、西风拂乱。留意时，共天人缱绻，无情是物颤。撼尘雾，嘶驴嚼，顾四方。

（带云）需索寻人打探。（叹科，唱）

则兀的不见人来潸不潸？

（贴扮行者上，云）我是前村王小三，进城领米知分晓。须信乌鸦一般黑，到底名山僧占了。我昨日领米，惹下大祸事，乘夜逃回，天色尚早哩。（唱）

[元和令]昏吏量米我捡沙，大纲来血水钱空撒了衙院。恼咄咄正想伸冤，手扬扬君请餐鞭。正养肥一个贪官，索千家户偃。

(举手罩额科，背云）怎的恁早便有行人？打扮不村不城，牵驴不疾不徐。待我问上一问。（行科，云）喂，你哪里人氏？恁早赶路？是官是宦，是商是渔？（末揖科，云）

生员紫桑人氏，一穷儒耳。道途迢递，千里趱行，无早无晚。

[上马娇]寒露无客房，跌眠醉卧板桥霜。飒爽月华淡淡妆，泠清云影娇娇面。晨、依稀宿鸡唱。

（贴云）却原来是个跑远路的。（末云）生员因久客他乡，路上又没十分留意，竟失了方向。还敢请问这位兄台紫桑怎走？（贴云）你这人也忒没趣，哪有把家乡路忘了的？（指科，云）这壁过去，绕过那片李树向拿走，可望见一条小河，渡过水便见着界碑了。　呀，我需索赶回去通消耗则个。（下）（末行动科，云）哎也，果真新开了道大河，水位虽低许多，无舟无楫，怎过得去也！

[胜葫芦]早见了新浪腾腾天共水，不由我将倦目瞧穿。碧水白鸥频舞蹈，风来河畔，无片舟停岸，孤苦绕堤沿。

（净扮渔夫上，唱）

[幺篇]不尽长江东逝去，涛声慷慨水难还。大海清波光可鉴，惊呼鬓成霜。岭南燕儿时觑啭，白发插花酒何妨！

（末听科，云）呀，白云悠悠早出岫，千载渔歌哎乃舟，果一个划船的在此。（喊科）渔家，快快来渡我过河。（净笑科，云）俺瞧你不城不村，无理无状，俺虽无用，可也活了这一把年纪，理该称俺一声“老先生”才是。俺偏不放舟。（末谢云）是生员莽撞

了，唐突长者，惶恐万端，尚希见宥。（净背云）俺观他也是游学模样，难得归家，莫要耽误了。（云）公子莫急，小老儿来了也。（前进科，停岸科）（末谢科，上科）

（净撑桨科，云）听说紫桑有个叫陶渊明的，为官清廉端正。你可认得么？（末云）正是生员。（净云）咄！千年难遇一清官，你来此何为？（末叹可，云）死水再击不起

浪，乾坤一浊成泽塘。固非生员所能左右。进已不能，顾耳思退。（净云）苦也，怎地又一个俺也！（末云）敢问老先生也是归隐的么？（净云）俺这些年渔樵快活，倒被你勾出伤心事来，快快休说！（末云）老先生怎地快活来？（净云）快活快活，不快不活。俺已是山林之人，待不快活，此生怎度？有山有水，尽可游目，或寄情于内，或放浪于外，可也。（末云）我知之矣。我此番回去呵。（唱）

[后庭花]缀残红幽径软，凤蝶翩跹粉黛前。好梦归一霎，枯灯挑四邦。绕门庭，前植李桃后杨柳，闲观细赏须慢捻。虽教三径隐，松菊犹可赏。

[柳叶儿]到晚来人扶杯盏，掩材扉仰见青天。这天、天也与咱行方便，闲挂着溶溶月，照见我点点寒。几缕长柳舞尊前。

[寄生草]咱有亲戚在，交游情话讲。农人告与春风面，孩儿绕走腰膝畔，悠云荡漾山穴上，巾车美酒素衣来，低床孤枕高粱见。

[赚煞]引壶觞好斟酌，眄庭柯随观望。偶效沉思倚南窗。手抚孤松且盘桓，跟随倦鸟归还。户常关。泉水涓涓，万物和咱最有缘。钱财非吾愿望，良辰实在向往，问愚人何必惶惶？

（同下）

第二折

（末上开）我浔阳陶渊明也。昨日归家，但听到户户婴啼，家家鬼哭，好不烦人也呵。正是：西风无端侵寒门，篷壁由来笑不成。败井动摇催贵府，残帘倒卷差仙门。忝对祖宗脓子女，愧为父母误儿孙。回灯清唱年华涩，把酒悲歌涕泗横。苦也！（唱）

[中吕][粉蝶儿]入目创痍，枯尽他、稻茎荸荠。龟裂了那种庄稼漠垄黑泥，苦累人着恼这茹毛田地。几十家醉样茅庐，细风儿等闲呵倒伊。

见了这凄怆景象，好教我寸步难行。胡乱睡到今早。寻思还有一点积蓄，不如接济了四方乡民，兼可修葺一番，可怎的够呦！转而思之，有煞强如无，已教小儿去引东头木匠哥来。

恁般时辰了，怎的没个影儿？

（徕人引净扮木匠上）爹爹，木匠到了也。（净唱）

[醉春风]空见著斧锈如滴，把廿年学艺闲搁置。将就些枯菜煮枯萁，破锅难揭唯少米、米。迤逗得肠荒，断送得眼乱，引惹得心疲。

正是年荒因天灾，天灾因人祸，人祸因民穷，民穷因年荒。幸喜有人来唤，好歹糊弄一天也。（相间科，净云）不知要小的打甚的来？（末云）就打些寻常桌椅可也。（引入庭中科）（徕跟入科）（末唱）

[迎仙客]堆着的是松木槁，锈钉弯，墨儿干，怎生能下笔？斧扬扬，刀刺刺，干柴上直恁经纬辫不齐，横劈竖砍这的难处置。

好不容易打了些桌椅呦，

[红绣鞋]木屑空中疏密，竹几脚下高低。老目瞧他太迷离。木匠他多困苦，学生我少心思。怎生答复你？

（末云）木匠哥哥，歇会儿，喝杯茶水。（端茶科，净云）多谢，饿筋疲力乏，打不成模样。（末拿钱云）这半两劣银，哥哥拿回去买米吧。（净推云）呀，要不了这许多。（末云）拿者拿者。（净接科，下）

（末云）居家不晓风雨稠，出门方知行路难。这潦倒端的难缠。咳，想不到乡亲们一苦至斯。哎，本来是安土重迁的乡民，倒做了背井离乡的浪人。

[十二月]空携彩笔，枉坐书几。看不见贫穷事理，写不出坦荡文辞。西家是棉枯稻死，东村则垄裂田稀。

[尧民歌]呀，我有心挥洒不推辞，济尽一方不迁移。空生长救苦心思，拿不出多少操持。知也波知，想从今仔细赍。叹有心无力。

孩子，且带爹爹到田里看看。（末与徕人行科）（外扮农人上）我是村头种地人，只为天灾无收成。明天的口粮今天吃，没米没盐难生存。

[耍孩儿]你只道庄稼不用担风力，全不知仰仗天公作题。你只道农人地里最便宜，全不知几回汗眼迷离。谁曾见茅庵草舍无冬夏，我这里破宇残屋尽蛛丝。西风恶，吹来沆瀣，锁去青泥。

（见末科）哎也，元亮也出来了。（末云）呵，是江老先生，学生有礼了。孩子，与江爷爷见礼。（徕人上，稽首科）（外云）慢来，慢来。（末云）老先生，这一方田地全荒了么？（外叹云）是呵，天公不作美，我们平头百姓最受苦。（末云）朝廷没有赈灾粮么？

（外云）全无。（末）哎！

[尾声]西风和马嘶，官家不顾此。他每只索将金银宝玉藏腰际，狩猎围畋是正理。

（外云）元亮，你却为何把官辞了？我原想有你在朝，家乡人可以快活些。可怎的……

（末云）老先生，你只谓官场里容易，哪里知道诸多苦处。他每是一群嗜血的豺狼，哪里有我的方便门墙。（同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