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多久没摸琴键了?
抬起头的时候,天花板的小灯刺痛了我的眼,仓皇间,眼前一片漆黑。
琴行的生意一直寥寥,几天或者几个星期才接一单生意,偶尔来往都是满怀喜悦的人,在下一代身上寄托自己的千年积愿。
老板不在,各种乐器充满的空间里,有一种木头的味道,恍惚间行进在锯开的木头的缝隙,耳鼻喉间,都是一种咽咽的味道。喉便有些不适,咳嗽争先恐后地从腔子里冒出来。
墙根的钢琴,暗红的庄严,一直在那里,明晃晃地散发着诱人的光彩,没有人能抗拒它无声的魅力,包括我,可是我知道它永远不会属于我。
正是中午时分,行外,秋正浓,连着夏的热,夹着春的野,扑拉拉的阳光照在人的脸上,便有一层汗,细细密密地爬上心头。
我坐下来,掀开琴盖。那些键,整齐地排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我,我的手,不自觉地摸上去,一时间,音乐如水般把我淹没。
《爱情的故事》在我指尖的舞蹈下,汩汩流淌,恍惚中水银样的月光,倾泻在我身上,那个人,用如海的双眸包裹着我,我的幸福象鸟一样盘旋。
我坐在这里,闭着目,沉浸在往事的回味中,遗忘了我此刻的窘境,遗忘了我此刻的身份,甚至遗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只一味地投入。
可是,什么样的开始也有结束的时候,人生,爱情,包括这一曲乐声。当最后的强音落下的时候,我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中,四周,一片静寂,无人亦无声,就像我此刻的生命,安静的能听到一枚针落地的声音。
那些曾经,其力量和重量,一枚针怎能相比?六年,从十八岁开始,我与所有关于情的词绝缘,亲情,友情,还有,爱情,我与它们失散,多年……
二
当吴乙的手搁在葛藤藤的腰上的时候,她嘤地一声轻呼,我坐在书桌前,正在削铅笔,长长的笔尖,一律整齐地向外,每天,我都要削十支铅笔,装进书包,为明天死板的课程做好视死如归的准备。
我喜欢用铅笔写字,喜欢用橡皮将它们轻轻擦掉,其实我喜欢的是那种可以重来的感觉,多难的习题,都可以一一改正。那些不清晰的字,可以写成无数种姿态,只要我愿意,还可以把它们修改成所有人都喜欢的角色。
我转过身,看到葛藤藤整个身体都吊在吴乙的肩上,背向着我,还扭动着,好象要把自己刻在他的身体上似的,左右为难,怎样的姿势都不妥。
吴乙的眼睛却看着我,含了浅浅的笑,还有一些暧昧的表情,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心跳加速,身体扭曲成棉花,连一口气都能将我吹倒。
葛藤藤是我上大三的姐姐,平时住校,周末回家。
他们打着给我补习功课的幌子,在我眼皮底下做着卑鄙的勾当,但即便如此,我从未向父母告发,并无声无息纵容着他们。
当葛腾腾从吴乙的身上下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脸红的像动物园里猴子的屁股。
她的小眼睛里湿淋淋的,胸脯却涨的跟山包似的,我亲眼看到吴乙的手放在上面,轻薄它们。
“葛藤藤,给我讲讲这道题!”
吴乙便颠颠地过来,长胳膊将我环在中间,他的头,在我的头上:
“哪道?”
多半这时候我会胡乱地指点,因为此刻我的头已经晕了,我的目的,不过是想把他从葛藤藤的身边拉到葛垂垂的身边。
三
我一直忘了提醒葛藤藤,吴乙是个不专情的家伙,当她在他怀里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我。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变换着丰富的表情,写着爱,或者欲望。
葛藤藤比我大五岁,打小,她便是我的奴隶,她给我当丫头,当或大马,必要的时候,她还得当汉奸,如果她不答应,我就会哭,大人们便呵斥她,她顶着被我抓乱的头发,极不情愿地听从于我。
我的漂亮,还有宠爱,令她的地位降低,我知道在没有我之前,她也是这个家的宝贝,可是因为我,她开始转换成保姆。
藤藤长到十三岁,个子便停止了,她在我眼里,慢慢变成一个小矮子。
当我长到170公分的时候,她刚刚155公分,这一年,她上了大学。
父母的确高兴过一阵子,甚至明目张胆地在我面前夸奖她,我也笑,但心里不舒服,就象放了一些胡椒,又麻又辣。
葛藤藤回家的时候,总会给我带好东西讨好我,比如,一本书,一张cd,或者一个小挂件,反正从不空手而归,她会抱住我又看又笑,像失而复得的惊喜。
多半我也会破天荒地喊她姐姐,她的眼睛便亮了,像在吴乙的怀里一般满脸通红。
四
升高三的那年暑假,我和葛藤藤还有吴乙去蓬莱玩,这是母亲的主意,一来让我散散心,二来她也实在喜欢能言善辩的吴乙,拿此来笼络他的对藤藤的感情。
火车上吴乙坐在我对面,我故意把脚架在他的腿上,葛藤藤忙着给我削水果,我的眼睛盯着窗外,绿油油的庄稼,明晃晃的水,还有我那颗忐忑的用心。
我不承认自己爱上吴乙,但不得不说我的居心叵测,因为吴乙的优秀,还因为他不是别人的,是藤藤的,那么我如果想要,葛藤藤就该拱手相让。
后来我睡着了,梦里乱七八糟的世界,谁谁在唱歌,谁拿了谁的书包,谁正在对着我深情款款地笑。
以后我再没有坐过火车,因为这漫长的日子实在是度日如年,我无法打发掉这种无聊,还有就是,我不愿再想起此次的行程。
我是被一种又舒服又酸痒的滋味弄醒的,我的眼睛落到脚上,看到吴乙的手正在轻轻抚摸它们,我动了一下,他抬眼,含着笑,吻将上去。
我惊骇地将脚缩回来,看到葛藤藤歪着脑袋,打着轻酣。
他再次伸过手来的时候,我笑着把脚伸过去享受他温情的摩挲,我不可能像藤藤那样整个身体吊在他怀里,但我的脚,作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可以被这样怜惜,的确是不错的感觉。我也闭上眼,尽管浑身软绵绵的,心里乱哄哄的,还有火车啃吃啃吃的喘气声,让我窒息,但我的脚,一直没有缩回来的迹象。
我曾很为此次的举动后悔,如果不给他这样的机会,我以后的人生,会是怎样一回剧情?但当时的我太容易被诱惑,太容易被俘虏,太自以为是,我以为,我们不过是在做一次游戏,就像我用铅笔写的字,如果不想做下去,用橡皮会将它们擦的一干二净。
原定五天的行程,我们三天就回来了。
你不知道回来的车上多沮丧,我们相机的胶片还纯洁地呆在黑暗的机壳里,我们的泳衣还干净地缩在包里,用一种委屈的神情注视着默默无语的三个人。
三个人,吴乙坐在最后一截车厢,离我们远远的,而藤藤在一夜之间憔悴了一圈,长发遮蔽了红肿的双目,我看到的,是闪烁在其间的一团苍白。
五
吴乙没有来我家,我不知道他找没找过藤藤,但他真的没有找过我。
母亲再三追问,我跟姐姐拒绝回答,她用疑惑的眼光注视着我们。
我给葛藤藤道歉,说:“姐,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着声,留一截背影,她越发瘦小,眼睛却大了,看人的时候,刻骨揪心般用力。
开学的日子马上就到了,我早已把那次旅行遗忘到昨日的台阶上,家里人都为我的将来加油鼓劲,我更是百倍的信心,一切准备从容,只待一帆风顺。
公安局来人的时候,是下午。
他们带来了我在书里才能看到的故事。
葛藤藤把吴乙给杀了,而她也选择自杀。
父母哭的几次晕过去,我坐在书桌前,削铅笔。
泪水从眼里滴到膝上,仿佛有滴哒的声音,恍惚间,还有葛藤藤嘤地一声轻呼,我扭转身,当日他们拥抱的地方,空无一人,那张幸福的脸,还有那双诡诈的眼,全都消失,无影踪。
橡皮可以擦掉他们的影子,可是曾经的过去却不是铅笔字,任再先进的橡皮、涂改液都不能将它们改变,我抓起那把铅笔,用尽了全身力气,向地下扔去,它们的尖,上了墙,入了地,有疼痛,却无血迹。
六
我整日呆在钢琴旁,一遍又一遍地弹着《爱情的故事》,每次都问自己,我经历的是爱情吗?每次都是同样的答案。每次我把自己弄的筋疲力尽,泪眼模糊。
想遗忘那个跟吴乙共度的黄昏,还想遗忘夕阳西照海面的美丽,但不能够。
我的头,撞在墙上,依然不觉得疼,母亲呆呆地看着我,泪,流了一脸。
我告诉她,那个黄昏,美丽的夕阳照着海岸,整个世界就象一枚蛋黄,人也镶了一层金边,我们惊叹着世上还有如此的神仙境界,我们,即便做不了真的神仙,有此体验,今生无悔。
藤藤说,怎么就忘了把相机拿出来呢,于是笑着跑向宾馆,沙滩上,她的脚刚走过,便有海水哗地涌上来,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瞬间无影无踪,我跳起来,说,我喜欢海水,就象一张大橡皮。
吴为拉着我说,你呢?你象什么?
我歪着头,用挑逗的眼光看着他,我看到他皱着眉头,却在笑,那笑,似海,一瞬间就能铺天盖地。我转过身,他却一把把我拉住,入了他的怀。
第一次被一个男孩子拥抱,这样的感觉是那样新鲜,我沉迷在他的怀抱里,聆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脑海里是那样一幅画,金黄的海滩,金黄的天空,两个相拥的恋人。
他的唇,轻轻触动我,从额,眼,鼻,最后到达嘴。
我承认意志薄弱,当他抱着藤藤的时候,我就渴望这一次拥吻,我全情投入,为初次的新鲜。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金黄消退,有夜一点一点爬上心头,什么时候,我已经走出吴乙的怀抱。我回头的时候,看见葛藤藤跟吴乙僵持在那里,她的眼睛冒着怒火,一点一点把他焚烧。
七
葛藤藤是不能死的,她在医院里整整躺了半年,醒过来就不再说话了,她的眼睛可以穿透你的五脏六腹,然后到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她倒底看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我的大学梦,再也不可能做下去,我也神情恍惚,只要看到藤藤,我的心就会死一回。
一直以为,心,只有在生命结束的时候才能死去,却原来并非如此,心死,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之后的麻木。所有的呐喊,还有敲打都不能惊醒的麻木。
葛藤藤和葛垂垂,在某种意义上,都死了。
我选择逃离。远远地离开我所熟悉的一切,低调地活着。
当过超市的收银员,卖过报纸,做过洗衣房的工人,最后来到这个琴行。我知道不可能去弹琴,即便那是最好的谋生手段,我的钢琴九级证书就在我的包里,但从没拿出来过,几年来,我惧怕那轰然响动的声音,惧怕那些如水般洒开的音乐,惧怕在在琴键上洒下的悔恨。
每个月,我都会寄钱给藤藤,在邮局用钢笔用力写下她的名字,一笔一笔,刻下去,像刻在心上的疼痛。
我毁了她,她从未指责,我知道她一直把我当做受害者,她不知道许多的举动我是故意的。
她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她醒着与睡着一个样,无动于衷。
八
合上琴盖的时候,我很为自己的勇敢而庆幸,时间的良药或许于我是有用的,虽然这一次弹奏令我身心疲惫,但终究是六年来的第一次勇敢。
脸上的泪风干了的时候,就有些皱巴巴的感觉,这感觉,像浸在水里的纸,轻薄,而丑陋。
门外,走进一个人,这个人不像是乐团里的琴手,也不像为望子成龙而来的父母,他停下来,环视四周:“你的琴声吸引了我!”
我礼貌的微笑:“先生选琴吗?”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过来:“你的琴弹的很好,我是大华酒店的,如果可以,请你去酒店弹琴!”
我并未接他的名片:“谢谢!我现在的工作很好!”
他把名片搁在桌子上,“希望你考虑一下。”
他的背影挺拨修长,从玻璃中望去,他正一点一点消失在阳光中,后来便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玻璃在那儿安静地张着目,等待着谁,还能成为眼中的风景。
手已经有些变形,葛垂垂,不可能在葛藤藤沉睡的时候歌舞升平。
我从未经历过爱情。
我是爱情的绝缘体。
在这趟荒草蔓延,泥沙遍地的人生中,我,把开启幸福的钥匙,弄丢了……
本文已被编辑[飘潇竹]于2005-10-21 9:38:09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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