垩笔生涯数十年,园丁肝胆照蓝天。勤耕勤育平生志,愿作人梯不问钱。
几度沉浮几度秋,烟云风雨梦悠悠。身居林下犹思奋,心在桃蹊未肯休。
——本文主人公的自勉诗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瑟瑟秋雨打清晨起就一直下个没停。刘中瑜换了身干净衣服,匆匆扒了几口饭,拿上那把还在滴水的老式大布伞,又准备出门了。年逾八旬的确老伴知道她的脾气,一声也没有劝止,只是默默地把药瓶和一杯开水颤巍巍地递到她手里。她从药瓶倒出几片药,就水吞了下去,用手捶捶隐隐作痛大颈椎,毅然迈出了家门。
雨,哗哗地下着。大粒的雨点打着伞面,布伞下扬起细细的雨丝,飘在脸上有点凉意。一阵大风裹着雨点劈过来,人几乎要站不住。她抓牢伞把,弓着腰,一脚水一脚泥地蹒跚前行。
刚开学不久,教语文的吕老师就生病了。刘中瑜一上午跑了好几所学校,跑散了骨架,磨破了嘴皮,一身淋成了落汤鸡,代课老师仍然没有着落。作为章贡业余学校的校长,不能眼看着几十个学生缺课。逼上梁山,只好求救于在师院任教的学生了。
办个学校真难啊!尤其是编外的业余学校。校舍,要四处租借;教师,要四处寻求;还有资金、教材、教具……多少人劝自己:“刘老,算了吧,早过古稀之年了,该隐退安享晚年,何苦操这份闲心呢?”
自己也不是没考虑过“算了”。按说,倆老每月坐在家里就能拿到一千多元,不愁吃不愁穿的,比起早些年不知要好了多少,自己有是一向以俭扑为本的人,还图什么呢?再说,劳碌了几十年,夫妻没在一起清闲过几天,是该赋闲颐养天年了。可看着那些为渴求知识而焦灼的心灵,能“算了”吗?
还是老伴能理解,自己是离不开教育,离不开那些好学的孩子们啊!
走出南门,她踏上了宽畅的红旗大道。漫漫大道上不见人影,只不时有辆卡车划破雨帘呼啸而过。大粒的雨打在路面上,溅起水花,溅起往昔的记忆……
她想起了自己55年前写在求学途中的那首诗:“负笈深知造古燕城,飘零万里一孤身。烽烟遍地稽延久,辗转征程匝日行。”
风雨如磐的岁月,满天阴霾的晌午,北门的“泰晤士”号客轮拖着沉重的汽笛,缓缓地驶出了港湾。停立在船舷,海风掀动着琵琶襟的上衣和裙脚,自己凝视着那海轮在蔚蓝色海面上犁出的白浪,在想什么呢?军阀混战,生民涂炭的惨状,这处处印着耻辱的香港,刺得年轻的心在渗血。那跟着船飞的海鸥,又似乎从恶浪中扑腾起自己“教育救国”的洁白希望。
1931年,21岁,她顺利考入了北京师大教育行政系。作为赣南第一批上大学的“巾帼秀才”,她没有丢过家乡父老的脸,南部斋里,莜庄楼前,她潜心攻读了四年,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地回到了这片养育自己的土地。
二女师,女师附小,联立女中,赣女中,县中,临川女中,吉安女师。教师,校长。致力耕耘,她何曾偷闲过?可是在那只有枪炮发言的年代,哪有一个教书匠“救国”的路呢?
解放后,她才夙愿得偿。高中毕业班的班主任,语文和外语的教学,让她贴上了全部心思。每天清晨天还没亮,她便赶到学校带领学生锻炼身体;下了晚自习,像伺候孩子般守着他们入睡,给他们一个个掖好被子才回家。为了移风易俗,大年初一便和学生们乐呵呵地到水东挑砖去了。真的,和学生们在一起,她也似乎年轻了许多。
1954年一场横祸飞来,丈夫被莫须有地打成了“特嫌”,公职被开除了,灯下,夫妻“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对着含怨积郁的丈夫,还有什么言语能安慰他呢?这位北京政法学院的高材生,可怜连一天法官也没当过!现在连工作机会都失去了。相信党和政府一定会把问题弄清楚的。别愁,一愁就白了头啊!清贫咱不怕,就在家里先养着吧(谁知这一养就是三十年!一个学有成就的知识分子,直到他垂暮之年,历史才对他说是开了个玩笑)。她没时间愁,因为书桌上还有大摞学生的作业在等着她呢。
辛勤的耕耘不断给她带来喜悦,亲手把一批批学生送进大学的校门,作为一个教师,还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吗?
她踽踽地走着,大粒的雨点打在伞上、路上,充耳噼噼啪啪的响声,她想起了那年的那个雨天……
那是第一个教师节。清晨,那些早做了父母的往日的学生,像孩子似的在自己家门口燃起了长串的鞭炮,红艳爆竹花裹着雨点纷纷扬扬洒了一地。大门两侧贴了一幅鲜红的对联:“五是绛帐催白发,三千桃李植根红。”五十弦,弹指一挥间,朝为青丝暮成雪啊!师院附中会议室,一百七十多位从各地赶来的学者、专家、党政部门和企业的领导簇拥着自己,他们都是自己昔日的弟子。栋梁向衰老的园丁致敬!韩昌黎不是有:“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的感叹么?可自己面对这频频闪亮的镁光灯,饮着这一杯杯满斟的红酒,听着这声声亲热的呼唤,怎么啦,滚烫的老泪就止不住啪啪地掉进了酒杯……
雨渐渐地小了,雨点变成了雨丝。她想起了杜甫“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诗句,教师不就是无声的细雨么?
她的一对宝贝儿女幼年先后夭折,悲恸之后,她将一腔热血倾泼为爱的雨丝洒在学生身上。1947年,她收到自己曾在临川中学教过的学生黄启祯的来信,信中说他的父亲新亡,失去了经济来源,准备辍学回家。一棵好苗,眼看就要半道枯萎。她节衣缩食,每月给他寄去一担米钱,寄了整整一年,助他读完了高中,考上了大学。反右倾时,学生张友根受屈下放。粉碎‘四人帮’后,她拖着一把年纪,为他落实政策上下呼吁,四处奔波。当时张友根苦啊,妻儿一大帮,衣食无着,亲友无靠,每次来赣州,她都掏钱接济。如今,张友根已是宁都农校的教导主任,还被选为地区优秀教育工作者。还有邱家禄、赖伦瑜、邱世清……不知有多少学生接受过她从饭碗里抠出来的馈赠,而在心里留下她那慈母般的挚爱。
雨渐渐地住了,她边走边把伞收起,没注意脚下一滑,打个趔趄,手一扬,那二千度的近视眼睛飞了出去。她忙蹲下身子,用手在泥水中摸寻着。似乎听到脚步声,一声稚脆的童音在耳畔响起:“老奶奶,您找什么?……哦,眼镜,在这儿哪!”小男孩把拾起的眼镜给她戴好,连句“谢”也没听清,就匆匆地跑了。多好的孩子啊,她想起了“和平子”。
1966年,自己退休了,但“革命”却没有忘记自己,抄家,批斗,折腾了一遭,又作为“反革命家属”随同老伴被遣送到宁都黄石改造。她想像不出两个风烛残年的知识分子,来到农村能干些什么?
面对如画的青山和贫瘠的土地自己没有丝毫陶令田园归隐的逸致,也毫无王维傲啸山林的雅兴。隔壁农家有位孩子叫“和平子”,九岁了还没上学,整日在家放牛带弟弟。“来,和平子,奶奶教你识字。”就着如豆的油灯,“人手口刀牛羊”,没多久,机灵的小家伙就认识了不少字。
当地还有不少下放青年,思想苦闷,吸烟酗酒整日游手好闲,浪荡乡里。能这样打发青春吗?她把几本幸存的书送给了他们,诱导他们学习的兴趣。他们也都是好青年,现在有不少就成了劫后逢生的大学生了。记得那天,自己去买盐,听到一位女教师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从大队学校的教室里传出来:“蒲,蒲公英的蒲,也就是葡萄的葡。”学生在整齐而认真地跟读。自己的心却沉了下去,脚怎么也迈不动了。在教室外面站了许久,直等到那位“赤脚老师”下了课,耐心地给她指出了十几处错误才回家。这是一个老教师的责任啊!
1971年,从宁都迁到了吉埠,老家的工作组更“革命”,牛鬼蛇神岂能安得广厦?衣物家具全被扔了出来。空旷的禾场里,明月稀星,寒风冷露,瑟瑟发抖的老夫妻依隈垂泪。不能退休啊,这愚昧和野蛮多么需要文明的涤荡!
1974年刚回城,她便“开山”搞起了“地下教育”。待到海晏河清,她的不收费的“私塾”已有了几十位学生。有位二十多岁的待业姑娘赵书敏,只念过“冒牌”的初中一年级。她拖着病为小赵补习语文、史地,英语则从二十六个字母教起。第二年,小赵便考上了师专英语科。在中医院住院,她还利用弹力牵引颈椎的治疗机会,给医生、护士补课……
雨过天晴,一轮夕阳从云层中钻了出来,血一般红。李商隐不是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诗句吗?她拢拢银丝般的白发。是啊,留给自己的时间不会很多了,得抓紧这点时间,多培养些人材。自己还有半个多世纪的育人经验应该总结一下;教师素质、教学相长,因材施教方面要写几本书。可脑动脉硬化,眼球玻璃体混浊,颈椎骨质增生,左手挠骨骨折,能来得及吗?
哦,师院到了,校园里幽静安谧,一排排长青树被秋雨一洗,更加葱茂碧绿。叠翠中有一树红叶,在夕阳的照耀下,宛如冲天而起的熊熊火炬;叶片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奏起一支护花的豪壮秋歌。片片红叶翻飞而下,悠悠然,红彤彤,那么美。
她朝着滴血的夕阳,朝着悠悠的红叶,一步步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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