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体温耿村

发表于-2005年10月20日 上午10:12评论-3条

“时间如骨灰。”致想。

冬季,而且是两百米高度以下灰尘蒙蒙,两百米以上空气澈净无染的城市冬季,五颜六色的人群来去匆匆,面色无不沾满灰尘似的滞重勉强,惟独周二上午的城市交通高峰期时,致独自一人站在人行道指示灯下茫然失措。

“这种情况发生恐怕已有时日。”致费力的在脑海中思索:“但究竟从何时开始的呢?”

身边尖锐的哨音响起,协管交通的中年人挥动手中小旗,致身后按奈已久的行人蜂拥而出冲上人行道,只有致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处。面色匆忙的人群中有人毫不客气的在身后推动致,并丢下冷冰冰的白眼,嘟囔着消失在四通八达的街道四面。在交通协管员的小旗再度挥下前,致终于定下决心,扭头向来时方向转去,身后措不及防的路人险些与其撞个满怀,多少有些恼怒的抬起目光瞪来。“如此下去生活必然大乱。”致想:“如同在满街奋勇冲杀的人流中逆流而向那般,也许招致人人白眼,被直面痛斥也说不定。但难以预料的问题在人生中每每坚决发生,难以预料的只是时间地点,与面临人生大乱时的措然无奈相比,一己身躯挡住人流去向恐怕只是小菜一碟。”

致忽然发现,他与妻子数年的婚姻,突如其来的便陷入危机,而且几乎无法挽救仕么。离婚虽倒也暂不至于,但双方内心仿佛刹那之间便迸飞碎裂,决无可能将其一粒粒找回重新粘合。总之根本不知何处发生问题但又好象处处发生问题,即使找来婚姻问题专家恐怕也会束手无策。致抬起手腕看表,am8:35分。阳光拼命想刺进灰蒙蒙的低层空气,城市特有的暗色气层也使足力气抵抗,即使几十台清扫洒水车忙碌不休也断不肯屈服——致在城市边缘深深吸了口气,决定不回去公司。

在一家大型上市公司轻资产管理中心工作的致,婚姻已有六年,妻子则是在会计师事务所工作的会计师。在结婚之前致多少谈过几个女朋友,偶尔称之为“胡闹”也不为过分,但一遇到现在的妻后,便立有情投意合,恨见相晚之意。谈过两年恋爱,然后皆大欢喜拜堂成亲。婚后两人相亲相爱,购房添物,结伴旅游,彼此心投意合的做过几百次爱,花样翻新从不厌倦。甚至婚后致的工作也一帆风顺,事业既不过分张扬也断无停顿之意,连人都成熟几分。婚后从未对妻子以外的女人动过想法,一想到晚上回家相亲相爱的搂在一起共睡,致对应季美女也不多看一眼。除了没有孩子,所有一切致都还满意,到了决定孩子到来的岁月,一家三口也许更会其乐融融。但事无常理,半年前致同妻子忽然便陷入莫名困境,虽说好象一切平常照旧,但就是从此变得处处格格不入。直到一个星期日下午致与勉强同意的妻子同去观看小型画展,观至一半时因为观众众多,致叹气临时提议取消观看回家,但妻却冷冰冰板起面孔:“回家?你别有什么想法!”

致忽然意识到,仅仅一个回家的建议,妻子便会联想到性,再到想也不想的拒绝。整个事情恐怕已经变得不那么可笑。

整整三个月,致都是一个人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偶尔致会觉得自己的生命中正缺失一种东西。时间长了,致发现那种东西也许是体温……一个女人的体温。

……妻招呼也不打自顾自关门离去,从穿着打扮上致确定她是去那全是报表资料的会计师事务所无疑。致自己也将昨夜完成的分析资料装入皮包,准备回去办公室。

——突然的,致便发现自己正莫名处于渐渐繁华的城市中心,而且远离他的办公室,毫无疑问。

“也许这就是误差的开始。”致想:“一经开始便只能直落而下,任谁也无法阻止,直到跌至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再重新来过。这便是所谓生活的一般定律,起起伏伏,谁也别想在多大程度上把握自己或他人的命运。”

am9:20分。致在地铁的自动售卖机处买来罐装咖啡和巧克力威化条权做早餐。地铁站附近的小型绿地中除了一个一大清早就头戴耳机的十八、九岁姑娘,便再无他人。致在灌木丛后的短椅坐下,开始思索今天如何打发。这种令他三十二岁年纪已经不太适应了的短暂自由,确实如同他决定拥有时那般到来的有些茫然。致无声的四面看去,头顶上依旧蓝空纯碧,四周高层建筑此起彼伏,车流闪转疾变。周围商场早已喜气洋洋的贴出圣诞与元旦的彩色贺标,急不可耐的宣布商品正打折至谷底,也令致的心情被打折至低处。

连手中的罐装咖啡也莫不透出一股冰凉的灰尘味。

am9:45分。阳光终于直射入绿地,但坐于树下的致却感到寒意逼人,也许整个城市正等待着一场大雪。致裹紧身上黑色的细绒羊毛短大衣,拿起皮包漫无目的的向城中走去,虽说正是节日前夕,但满街仿佛一下充满了不用上课的学生,成群结队在各式商场和街道上拥来挤去,大手大脚的花着连他们父母目睹也会瞠目结舌的纸币。致费力的在他们中间穿过,花样年华的少男少女视身穿名牌外衣的致于无物。仿佛一眼便可看出致的生命中其实毫无可取之处。致在脑海中试着想了想他十八、九岁时的岁月,除了与一个现在连相貌也想不起来的短发姑娘在图书馆窗帘后慌慌张张的接吻和相互摸索了一通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在记忆中残存的。联想到城中主流院线里热播的影片无一不是青春英俊的少年唱主角,蜘蛛侠尚且中学还未读完,哈里波特早已抢去他的风头。致不禁苦笑,一过三十岁难不成就只落得形单影只不成?

am10:04分。致在一家大型仓储式超市前停下脚步,这把年纪背着一本正经的公文包满街乱逛,难保不给人一事无成的错觉。想到此致走过不算拥挤的人群,用在地铁车站买车票找零的硬币打开一只顾客用密码暂存箱,将他的公文包塞了进去。身上的两张信用卡里还有四、五千元,钱包内的现金也有八百余元。致“叭哒”一声将揣揣不安的公文包锁入黑暗,走入人声鼎沸、温度扶摇直上的大型市内超市。

am部10:25分。致在超市里挑选过两双羊毛短袜,半打5号碱性环保电池,进口剃须刀的精密刀头,一小袋水果硬糖,正准备去音像制品部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心的cd唱片。大型射灯的光线扶摇而下,周围人群清楚的几无倒影,他身后一个姑娘目不转睛的凝视他片刻,续而婉而一笑。

“不太确定。”对方妩媚动人的微笑着点头道:“因而跟踪了你两个货架,但到底是你。”

在比春季阳光还要厉害的高频灯光下,致迟疑了一下,但随即想起对面的这个姑娘,是自己七年前曾经热恋过的,至于何时分手又为何分手,致今日也不知所以然。确切的说,也不太关心。虽然彼此留过电话号码与地址,也记得出于礼貌也应该联系才对,但七年转瞬即过,快的几乎如同玻璃沙漏那样一泻而过,虽然在奇怪的场合重逢,但重新恢复的感觉仿佛上次见面不过数周。

“时间黑洞带给人类的负面影响之一吧。”致想:“让你来不及思索,只能不假思索。”

“一点儿没变,你。”对面的姑娘依旧目不转睛的笑着凝视过来:“秀气,漫不经心,象从前一样。”

致看去对面的姑娘,合身合体裁剪高明的米白色大衣,一看就知是价值不菲的昂贵货品,熨至一丝不苟的咖啡色灯芯绒便裤,纤细动人的黑色高跟鞋。致丢开刚才的些许奇怪微笑起来。

“一个人逛超市?”对方笑着惊讶问:“结婚了吧?你?”

穿着漂亮棉衣的孩子兴冲冲跑过,头发花白的老夫妻俩旁若无人的盯住大桶色拉油左看右看,短暂犹豫后致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对面的姑娘凝眸看了致几秒,好看的抿唇露出“原来如此”的奇妙笑容。

“一起看看?”姑娘淡淡笑问。

致扭头四面看去,周围依旧繁华喧闹,超市离他工作地点和家均是南辕北辙,差之千里。致甚至不明白他早晨怎么会搭地铁来到他极少涉足的城市另一端,况且还是在工作日。但考虑至此致很快便回过目光停下思考

“当然。”致点头同意道。刹那间,致忽然不引人注意的发现,在他刚才转过头去的时候,对面的姑娘正悄悄从她的手指上褪下一枚钻石婚戒。

am10:48分。走过食品货架后,姑娘稍微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搂住致的胳膊……致不引人察觉的舒了口气。

超市的温度在人声与大型中央空调的共同作用下盘旋而上,室内温度计早已按捺不住,沸沸不已。

音像制品部,播放的却是令人茫然无措的“交响组曲解说音乐会”。新年、拥挤、鼎沸、纸醉金迷。蓝色结合乐队迫不及待的想放声高歌“全体起立”,凯莉米洛面对如潮人流只想给一个人唱“不能将你赶出我的心”。乐队指挥硬着头皮舞动指挥棒,全体交响乐团成员面露难色勉强奏起组曲,致身后的姑娘哑然失笑。

“开什么玩笑?这里播交响组曲,难道想让非洲大猩猩们齐齐跳起芭蕾不成?”

致忽然想起,身边的姑娘,曾经是拉得一手好小提琴的。七、八年前两人独处的夜里,曾听她演奏过维瓦尔第的《四季》。

记忆就此松动。致转头看去,身边的姑娘迷人拨动长发,悄悄将手指插入致的口袋寻找致的手掌。临近中午,顾客越来越多,空间更显拥挤,致屏息与身边的姑娘相互凝视。末了姑娘在唇边露出轻巧的微笑。

“一起出去吃午饭如何?”她悄声问。

致点头应允。一切仿佛水到渠成,早晨目送妻离家,搭地铁来到他丝毫不熟悉的城区。从前的女友魔术一般出现,象从前一样温婉寻找他的手指,一切仿佛早已安排妥当。连最厉害的电影导演对此也只能佩服的涕泪交加。

收款台前,年青的收银女郎抬头迅速的看过他俩,露出职业化的可爱笑容。

从侧门离开大型超市后,致的前女友伸手拦下路过的出租车。正午,超市内烘烤糕点的浓郁奶香正沿街化开。从刚刚人造阳光的高温室内回到室外阳光明媚却寒意逼人的街头。致的皮肤不禁微妙的有些变化,是一种不为人察觉的收缩。前女友说过一家饭店的名字,出租车司机礼貌的点头答应。

“有相当不错的石头烤肉。”前女友微笑着点头肯定:“想起来胃就温暖的不行。”

致抬头向车窗外看去,窗外全然陌生的街道与陌生的人群,虽然同处一座城市,但城市的两端便使致觉得仿若异乡。但故乡也罢异乡也罢,无非人生中不可靠的片断影像碎片而已。况且,致的手一直被前女友温柔而现实的握着。

不算太显眼的一栋六层高饭店。看上去倒也清洁典雅,一、二楼咖啡馆与特色餐馆,三楼以上是住宿酒店。身穿红色大衣的门童露出笑容趋步上前拉开车门,咖啡馆内人影晃动,用可爱的字体通告着特价点心与菜式,连酒店大堂外都不引人注意的打出钟点房打折的彩色广告。

门童听完前女友的吩咐,也露出拿捏至恰到好处的笑容,非常礼貌的低声和前女友说着什么。不久前女友回过头来,多少有些无奈的一笑。

“客满。”她笑着解释说:“问我们是不是先喝杯咖啡什么的?”

am11:17分。致稍稍犹豫了一下,松开了被前女友一直握着的手。

“等我一下。”致简单告诉前女友。门童客气的指引出租车离去,礼貌的退至数米外,致走进仿佛同一设计师装潢出来的酒店大堂,取出身份证定下钟点房。长发值班姑娘礼貌的快速办妥相关手续,收下押金,递上卡式电子门钥,指引电梯通道,然后微笑致谢,重新将脸埋入她面前的液晶电脑显示屏前。致平静走回前女友处,前女友手指的适人温度让他忽然感到莫名感动。电梯低微悦耳叮咚作响的升至五楼,前女友愕然神色一闪即过,但随即微微低下眼帘。铺着极厚地毯的走廊空无一人,柔软到几乎让人以为会深陷其中。楼层服务员悄然现身,客气告知房间二十四小时热水供应,电热茶壶中有刚刚送上的蜂蜜红茶,恐怕多熬几分钟风味会更佳,如与需要请按铃通知等等,然后便静静离去。电子门钥插入之后暗暗的室内灯光浮起,中央空调正送出热风。前女友默默打量四周,末了默默走进室内摘下“请勿打扰”的铜牌挂在门把上。

“想来人生中不如意的地方太多不是?”前女友轻微叹气道,随即轻轻脱去大衣……

致忽然发现,前女友赤luo皮肤的温度突然便升高到连医生也会大吃一惊的地步。

“记得?”前女友悄然咬住致的耳垂问。

“嗯?”

“从前你说,我就是你的小提琴。”

致屏息片刻,从身体最深处舒了口气……

am 12:08分。致的前女友从洗手间里简单梳洗后重新温文尔雅的出现。

“留个电话给我?”她回到仍躺在床上的致边,小心温柔的低声问——瞬间致想起,自己的手提电话,正在那黑洞洞超市保管箱的皮包里。

am12:15分。前女友温淳的在致的唇上吻过,悄然无声消失在室外冰凉的空气里,带走了她仅存的一丝温度。致静静一人躺在床上凝神细想,但思维中所有一切均空洞遥远。致忽然莫名有一丝悔意,后悔没留下她的联系电话,后悔刚才没留下她。毕竟,楼下有让人胃都会感觉幸福的石头烤肉……

am12:48分。致再次回到几乎让他失去方向感的街道中,周围一切比刚才更显陌生。附近的指示牌显示最近的地铁入口,来去匆匆面容模糊的广告公司人员客气递上印刷精美的广告贺卡。致下意识的随人群走下地铁站台。

小型书店,报亭,小工艺品商店,时尚用品小商场,哈韩哈日少男少女追逐的精品店,来去人流,公用电话前排着短队,五颜六色的男女老幼象被看不见的魔术棒拨来拨去一般来去匆匆。致在人满为患的地铁售票窗口前犹豫良久,忽然在地图上发现,他现在所处的地方,与他另一个前女友的工作地点只相差两站路,如果,那姑娘还在那间旅游公司工作的话。

致皮肤上她人的体温迅速褪去时,短暂停顿后致取出硬币投入自动售票机中。

“她还会在那里吗?”致想,本来想做空姐,后来却阴差阳错成了旅游公司前台主任的另一个前女友。

pm1:02分。

致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门上的旅游公司标识,玻璃拉门内空调正使足全力运行,正围在一圈吃着盒饭,服装一致的一小堆人齐刷刷回过头来。致环顾室内,除了他一人再无其他客人,片刻后对方中的一人放下便当,快速用纸巾拭过口唇,露出彬彬有礼的微笑走来,是陌生而相当年青的姑娘,致正想开口询问,已另有人悄声对那姑娘客气说道:“我来。“

致静静抬头看去,面容俏丽披肩短发,合体的职业西服,体态标致,对方也正目光犹疑不决的看来。

“找我?”片刻沉默后对方问。

致目不转睛凝视,确认无疑后点了点头。是她,是从前女友无疑。只有她才会用这般犹疑不定左右为难的目光打量他人。致在脑海中努力搜寻过去,但末了只有点头。

“是的。”致点了点头。

致面前的那小群人依旧动也不动心怀诧异的看来。致的前女友背对他们闭起双眼思索,但短短几秒钟后她便再次凝视致。

“明白了。”她面无表情点头示意说:“能等我一会儿?”她问。

致将目光移去她身后的那群人,至此,那小群人恍然大悟般的重新开始吃饭。

“当然。”致点头道。

几分钟后,从前女友换过黑色古典羊毛大衣,匆匆从工作台后走出,一边迅速用手指整理秀发,一边用目光示意致离开此处。

城中阳光变淡,气温在午后徒然下降。从前女友头也不回自顾自沿街向前走了约三百米,“哗啦”一声拉开一扇相当考究的玻璃拉门,转过身来等着致。

是一家古典花茶店。

“可能很久没见了吧?”在新鲜润泽的插花铁架后,从前女友一边吩咐侍者送上紫萝兰枫糖茶,一边收去刚刚左右为难的目光,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致。

“有多少年了?”她问。

花茶室内,张艾嘉正柔声唱起她鼎鼎大名的“爱的代价”。致快速想过后摇了摇头:“已有时日了吧?”

从前女友唇边绽开不置可否的浅笑。

“想去旅游?”

“想来看你。”

致的前女友用双手撑住额头,再度闭目思索,其间侍者悄然出现,放下两盏小巧的镀银玻璃杯和一小壶紫蓝色茶水,几粒幼砂糖,一小盏鲜奶油,然后悄无声息的做了个“请慢用”的手势静静隐去。

“象从前一样令人无可奈何啊!”从前女友低声嘟囔道,边转眸看来。

“来之前不能先打个电话吗?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截了当闯进来,而且是在所有同事注意力正无处转移时,更别提我的男朋友还在身边!活脱脱让人见也不是躲也不是。”

“男朋友?”

“后面站着的一个客户经理。”前女友摇头叹气道:“他掉进醋谭子可不得了。你结婚了吧?”她问:“我还没有,年纪一把了,三十岁之前再嫁不出去老妈会真的把我扫地出门,和现在的男朋友小心翼翼处到现在,什么预防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你会突然冒出来。”前女友摇头为自己和致倒过花茶:“找我有事?”

“身后?”致茫然的想了一会,但记忆中空白一片,除了刚才那位年青的接待姑娘外,其余所有人的面容仿佛都被哈里波特施过魔法,变得无从辨认。几秒钟后致收回思索。

“有点想你。”致点头说。

对方停住正想举至唇边的银杯,目不转睛看过致之后,然后露出一丝不知所谓的笑容。

“何以见得?”

致再度思考,然后摇了摇头。前女友仔细盯住致的瞳孔凝视许久,末了“啪哒”一声放下茶杯。

“我说。”从前女友老实不客气的点头说道:“我们这时代虽然总体而言比以往任何时侯都有更多的选择,但几乎从没什么人好好的做过选择。你也一样!从前你可是个我行我素的家伙,何至于今天回来说出这种蠢话?你会对你从前的所作所为后悔?我简直不能相信!归根到底是你自己心不在焉的放弃选择,放弃我!”从前女友满面通红斥责道:“今天还回来说这种怪话!几百次我都想把茶杯丢到你脸上,算你运气,一消失就是音信皆无的许多年!”

周围客人齐齐转头看来。从前女友吸了口气靠回高背丝垫竹椅,依旧满面红晕不依不饶的看来致。致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想我?”从前女友摇头冷笑:“这种令人生厌的油腔滑调什么时候你也会拿来按摩人?不是我的思维出现了问题,恐怕就是你的生活出现困境了吧?虽说我是个傻姑娘,但还不至于被这种鬼话弄得象从前那样神魂颠倒。”

“毕竟不傻。”致在心底苦笑想。

“失恋了?”从前女友毫不客气的疑问:“离婚了?还是做了什么别的无法收拾的傻事,想到我这里躲藏片刻?”

窗外阳光彻底消失无觅,贴满手提电话广告的大型空调巴士就在窗前缓缓驶过,致越发感到周围一切陌生的使他不知从何适应。坐在对面始终皱着眉头的前女友最后深深叹了口气,伸手在致的茶杯里加入方糖和鲜奶油。

“刚才一见面的瞬间,我还是有些感动的。”她叹气低声告诉说:“真的想我?”

致看着面前的那小块鲜奶油在滚热的紫蓝色茶液里缓缓化开。

“恐怕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致小心的把握住语气:“路过,确实想看看你。”

前女友皱起眉头思索。

“除此之外?”她轻微摇头问。

“无需再就她人体温的问题做深入探讨了。”致想:“东拉西扯下去可能更会自讨没趣。”

前女友不无犹疑的紧盯着致。

“真是个怪人。”片刻后她彻底无奈的摇动秀发:“这么多年来,除了带来这些不大不小却又令我狼狈不堪的麻烦外,你就不能真正的反省一下?对我?对他人?”

“反省?”致莫名其妙抬起目光:“我?”

“你!”从前女友再度粉脸通红:“完全不知责任为何物的混帐笨蛋!完全不顾及别人内心感受、生存环境,几次三番大模大样闯进他人生活闹至一片狼籍,然后又装做没事一般溜之大吉。与阿拉法特俱为一路货色。”她斥责道:“只会为生活带来无休止的混乱,偏偏自己还要装作满面无辜。”

致开始有些迷惑,已经许多年没有人这样毫不客气的训斥他了。多年前面前的姑娘是顶顶温柔大方的,当初是为了什么与她分手的呢?

前女友“叮”的一声将银色小勺掷入面前的盘中,周围人群再度齐刷刷转过目光,茶座侍者悄然现身而出,但又相当克制的只在视线内停留了两秒钟后便消失。但如此恰到好处的出现,分明提醒此处作为男女争吵之地绝非合适,再说看上去也不是少男少女之类的角色了。

“这个社会真的是没有理性而言了。”前女友努力平静下来低声抱怨道:“荒诞全是正常,滑稽全成严肃。”

“以后别来了。”她将手中茶液一气喝掉一半后叹气道:“并不是太想见到你。”

从前女友露出“明白了吗?”的目光看来,致点了点头,唯有点头。第二个前女友摔门而去,茶店外的天空一片阴漪。pm2:21分。老鹰乐队唱完“在城市中”,随即齐齐唱起“浪费时间”。茶店侍者微笑着上前询问是否还需要什么。致瞬然惊醒。

“麦茶。”致吩咐说。周围空气中的嫉妒与不宽容正浓浓的纠缠在一起不肯散去。尽管没有什么生活是完美的,但显然,从超市开始的午后,想把过去的岁月浓缩在一天里,毫无疑问是荒唐而无稽的。致悄悄的打量四周,周围客人俱在满室雅致的插花叶影间忽隐忽现,将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快速遗忘干净。也许这才是生活,努力寻求陌生才是生存之道。无端想要缩回过去,可能只会落得顾影自怜,人人讨厌。可午间她人遗下的体香却又暗暗在致的鼻下浮起,全然矛盾而又令人不解。麦茶淡淡的奶香间,致却忽然在他生活的城市一角,完全陌生的城市一角里不知所措。

强自镇定是完全无用的。致明白,无非是在自己或漠不关心的人群面前做态而已,最后必定会落得独自一人面无人色。致忽然有些想妻,几年来头一次象婚前那样想念她,但现实却不无遗憾的表明,也许将来两人因为谁也解释不清的原因分手后,这样瞬间便过的想念,会越来越多的插入到致的人生中。

致有给妻打电话的念头,有明知什么结果也不会发生但却再认真谈一次的念头。但致随即再次想起,他的手提电话,正在一处他已经记忆不清的超市保管箱里。

花茶店的大幅透明玻璃窗上,也静静沾上不甚透明的几粒水珠。致静静看去窗外,城中出人意料的落下小粒冬雨。花茶店中客人成双成对悄悄出没,空气里鲜花的淡香与干花草的各式清香层迭抑扬,植物将每一台客人都隐至朦朦胧胧,只有身穿紫色马甲、戴着红色领结的侍者静静移动。周围一切全然失语一般的流变。致盯着自己面前的麦茶,已然发生的已经令他头痛,旷工、在城中游荡,与多年不见却偶然相逢的前女友在宾馆上床,又被另一个前女友在公共场所严加痛斥。他本来平静安定的生活算是彻底被废,而偏偏所有问题的切入点他却又无从寻觅,唯一知道的,他这几个月来在心底里暗暗期待的体温,刚刚才以极快的速度来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pm3:10分。致招呼侍者签单,然后走进城中不小的冷雨中,街道早已湿淋淋一片,摆动雨刷的出租车快速擦身而过,背着大型帆布休闲包的青年面无表情的靠在巨幅海报中的女孩唇下。公交站台下少年情侣正旁若无人紧紧搂抱在一起。所有一切的一切都令致有时空交错的错觉。“找到地铁站。”致在心底想:“然后找家相熟的餐馆吃饭。”让胃温暖的石头烤肉早已经陷入城市深处,也许只有回到相识的地方重新点过熟悉的乌冬拉面与烤鳗鱼饭,才能让致重新切入他已扭曲的生活轨道。需要重新切入,必须重新切入!

致感到有些奇怪的是,城中正落下的雨,不是惯常坠成细束的雨,而是整整齐齐,一粒一粒的砂雨。致抬起手腕看表,pm3:27分。“时间如灰。”致默然想。

而即使不是交通高峰期,许是因为突如其来一场冷雨的缘故,地铁站内的人骤然增多。致随自动扶梯走下站台,整个城市中最准时的交通工具准时出现,带着地下坑道特有的湿味和暖哄哄的淡淡机械味。致正准备上车,却有人从身后不无意外的拍了拍他。致回头看去,却是记忆中印象并不深刻的熟人,一、两年前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连他的姓名致也无把握从思维翻出,快速遗忘也许就是现代主义的特征之一吧,称之为“城市病”也无不可。

致在明暗不定的疾驶地铁边露出礼貌的微笑,伸手与他相握。

“很长时间了吧。”对方不无感慨的握着致的手点头说:“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致在心底里默默想过,微微笑了起来。“你也一样啊。”致礼貌说。

“那里一样。”对方感叹道,致在他感慨挥手的一瞬间。突然看见他手中皮包上一个闪闪发光的小小“v”字金属商标。“暂且将其称之为‘v’先生吧。”致想。

“夜里有时侯整把整把掉头发的。”v先生感叹说:“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去医院看过医生,他却说是心理问题。心理医生倒也给开了大把大把稀奇古怪,价格吓得人眉毛都会脱落的药物,但吃了什么事也不管。”

致看去对方发自内心的苦笑。

“怎么样?不忙的话坐下来谈上个把小时吧?”v先生热情相邀:“下次不知何时才能这样遇到,等我的头发落光了,你恐怕也认不出来我了吧?”v先生笑着拍了拍致的手臂:“想来更让人大把掉头发。”

致笑着左右看去,下一班地铁尚未到来,但站台前已迅速聚起面容冷淡的人群,对致与v先生的邂逅完全漠然视之。

“街上在下雨,就在附近地下道的红茶馆里休息片刻如何?”v先生客气问:“还是正忙着去处理什么公务。”

“公务?”致想。提醒地铁进站的钟声“叮咚”一响。“不是说人与人的交流才是解脱困扰,重识自我的良药嘛。”致思索,如此谈上一个小时作罢也无不可。

……底下通道附近的红茶店中,也布满晕黄色的灯光。致与v在靠近窗口的座位上落座,最多不过十八、九岁的服务小姐彬彬有礼出现,v认认真真看过茶单。

“红茶,就要红茶。”他点头吩咐道,窗外人流来去,光线闪烁中,致忽然发现,v的耳后,确实头发稀疏。

“过的如何?”服务小姐走开后v整理笑容,“一看就是事业有成,家和业兴的模样,这种事可休想瞒我。在何处高就?”

致有些奇怪的微笑起来,正想如何回答才好,对方却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

“不象我呀。三十五、六的人了,看似整日忙忙碌碌,其实对自己存在的价值根本缺乏足够认识。整天东来西去,疲于奔命,为各式各样让人烦的事颠簸,可结果之惨却往往令自己都不忍目睹。”

“结过婚了吗?”v问:“我离婚了,有一个四岁的女儿,每个月付给前妻的生活费就要七百元,可那个女人从无满足之时,无时无刻不想从我这里挤出更多油水,根本不理睬我苦无对策,还声言当初根本就是挑错郎,是完全被我的谎言所惑。到今天所有一切一切无不是我的罪过,时间一长连女儿对我都面露厌恶之色。”

“住哪里?你?”v端起面前的红茶饮去一大口:“我倒是居无定所,三个月必定搬家,正四处求租廉价但还体面的住所,如有这方面信息请多多关照。”

致往面前的茶杯里加入双份砂糖,肠胃多少有些不满的“咕咕”轻响。v先生递上名片,致接过细看。

“从前不是在一家编辑部工作的吗?”致恍然问。对方皱起眉头思索,然后露出“也许是吧”的表情。

“毕竟是朋友来着。”v露出一丝感激的神色:“连这点你都还记着?说来话长,早几年就因为种种原因辞职了,不辞职恐怕更为难,其中细节想知?”

致摇了摇头,v露出“明白了”的表情。

“现在写一些荒唐的产品广告,给钱便写。不论什么样的怪物货色我包管为你写的天花乱坠,人人忍不住掏出钱包买之而后快。不是吹牛,这可是我人生中唯一高明之处,本来绝不会告知他人,但朋友就另当别论了,仿佛天赋本能一般,商家眉开眼笑,消费者兴高采烈,我收钱皆大欢喜,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相信这一套。”

v将手中红茶喝尽,重新倒过,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加入一粒方糖。

“可能是中国人委实太多了吧?”v叹气说:“对于我前妻而言,被我这类无聊语言文字所惑也有道理,但婚姻本来你情我愿,何尝后来反复出‘卖身’之感?想来让人绝望。”

致静静看去对方,对面的v小心用手指捏起杯中的柠檬片,不无奇怪的将其丢入烟灰缸。

“倒是现实有趣。”v絮絮叨叨说:“今天那些各种所谓高新技术的虚假货色我一看便知,变成十足十的分辨专家,连工商局的打假小组也会自叹弗如,可想听我仔细道来?”

“谁说人与人的交流才是解脱困扰的良方?”致在心底苦笑:“人人生活的面露难色,可还要装出一切正常、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对面的v虽然活得狼狈且已经被生活迷惑至婆婆妈妈,但也还算清醒,知道如何面对自我,知道如何抛开那些已经完全不切实际的影像,只顾抓住所有能抓住的,仅有的。即使大把落发也直然面对,因为只有面对。”

致礼貌的看了看手表,v识趣点了点头。

“那些无聊的问题不说也罢,有孩子?你?”他问:“我有个女人。”v叹气说:“开了家电子通讯商店。比我大三岁,离婚好几年了,和她好上之前就已经和老婆分手了。”

“有家好啊。”v倒上第二杯红茶饮尽:“有的时候想回到从前的家,抱抱孩子,和老婆睡。”

“体温。”致下意识想。对方手提电话嗡嗡作响,v左右摸索后取出一枝型号老得够呛的手机接听,随即面露难色。

“仓促仓促。”挂掉电话后他道歉道,从茶器中倒出第三杯红茶一饮而尽,“那么这就告辞,名片上有我的手提号码,一定记得联系我,下次要和你好好聊过才对,只有你还记得我曾干过编辑呀。”

致在唇边露出礼貌的微笑,v道歉后匆匆离去。pm4:30分。致目送他快速隐入人群,v痛苦不堪但迅捷的模样令人印象深刻,不久服务小姐客气走近。

“一共三十八元。”她低身微笑道。致莫名其妙想过几秒钟抬起头。

“附近有吃饭的地方?”服务小姐找零回来致也问。“上扶梯穿过马路向左,”服务小姐甜甜笑道:“有家不错的中餐馆。”

pm4:42分。致走下十字路口的人行道迈向斑马线,城中奇怪的雨止,来往车流早已打开车灯,周围瞬间的静谧间,致忽然意外的看见他面前突如其来的一辆白色宝来轿车正失去控制的猛打方向,致下意识回头看去——另一辆黑色轿车也突然出现在视线中,正丝毫不肯减速的拐弯而来……

致忽然莫名其妙的感觉身体被什么挂了一下,那股突如其来不轻不重的力量使致甚至来不及多想什么,便无声无息的跌到在地。身边的行人意外的惊呼起来,使致一度以为周围正发生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当他满腹狐疑的翻身坐起时,才明白自己才是问题的核心,那阵措手不及的惊呼完全是因为自己——致这次真的是被现实生活刮擦了一下。

街头值勤的警察急匆匆跑来,带着司空见惯却又满心焦虑的奇妙表情。致在周围刹那聚集的人群奇怪目光下慢慢站起,四周莫名充满了各式淡漠惊奇,甚至带有惋惜的复杂目光。警察挤进人群,快速检查过致,简单的问过几个问题后舒了口气。

“没什么关系。”年纪较大的值勤警察点头肯定道:“轻微的事故而已,别离开。”他扭头看去事故现场,边对致吩咐说。

“别离开?”致忽然有奇怪的眩晕感,口舌也瞬时变的干燥无比。体面优雅的外套与长裤早已被地面上的雨水弄到一塌糊涂,左膝也痛得不知如何是好,连手掌都莫不在水泥地面上擦得皮开肉绽。可司空见惯的警察却满不在乎的将他扣留了之,转身去呵斥那两个怒火万丈的司机,年轻的值勤警察也用奇怪的目光仔细打量致正在滴着污水的名贵外套,末了转身将围观的人群劝开。刹那聚集的小群人立刻便瞬然消融,离开的宛如失忆般干脆。

……滴答滴答滴着小滴污水的致便站在红绿灯下,默然看来来往往面露漠然的过往路人。天空再度落下小雨,致本能的想摇头叹息,但随即意识到,即使抓住身边的过往行人大声抱怨咆哮如雷恐怕也无济于事。值勤警察亮出步话机,在马路中间“咔喳咔喳”旁若无人的大声说起话来,争吵不休的司机们终于住下口来,一个亮出香烟点燃,另一个则木然站去一边,致左膝上的疼痛依然阵阵传来,在这样的城雨天空下,致看着他一生中第一个完整的交通事故处理程序,警察象将致遗忘一般自顾自走来走去窃窃私语。红绿灯下,出租车里的陌生女人透过雨迹朦胧的车窗冷冷向致看来,她的唇彩紫得令人心悸。旁若无人走过的一对妙龄女郎用不到一秒的时间漫不经心打量过致,然后扬长而去。“女人苦不苦,想想璩美凤。”其中一人用风飘一样的口吻埋怨道,仿佛美凤事件是全世界男人共同参与的巨大阴谋。致整天里第一次莫名的笑了起来,在路边全然不顾一切的微笑起来,也看着那对女郎的黑色高跟皮鞋整整齐齐敲击着地面溅雨而去。“找老婆嘛。”几个穿着校服,中学生模样的少年结伴走过。“当然要上天入地,厅堂厨房啦。”

“看电影长大的一代。”致微笑着在心底想:“可这样的局面,到底是我们在娱乐人生,还是生活在娱乐我们呢?”不大不小的阵雨中,致茫然却意外心情舒畅的舒了口气,索性肆无忌惮的在全是雨水的人行道台阶上坐了下来。两个窃窃私语的警察,一对满腹心事的司机,再加一个忽然被街头掠过的奇妙轻松感击中、一身疼痛的致。“也许这就是生活的精髓所在吧。”致想:“要到来的什么也挡不住,要离开的什么也休想挽留……”

交警事故勘察车到来不久,道路清障车与保险公司的事故车也相继赶到,专司交通事故处理的中年警察仔细问过致相当数量的问题,客气的请致留下地址和联系方法。

“真的没问题?”他不无关心的询问:“送你去医院检查也不费什么事,还是坚持要离开?”

“这样挺好。”致小心的回答对方。

中年警察目不转睛看过致,片刻后摇了摇头。“还是去医院吧,检查费用什么的当然不用担心,有承担方的。不去验验伤将来不幸有什么问题可就不好说了吧。”

“……明白了。”中年警察点头道:“那么送你一程如何,还是帮你拦辆出租车?”

“我能效劳吗?”身后忽然有人插话说:“还能再耽误几句?”

致扭过头去,是少见的身穿西服的姑娘。齐肩秀发,清秀亮丽,二十四、五岁的年青姑娘。

“保险公司。”对方客气递上名片,目光中的犹疑同时也一闪而过。致下意识的低头打量自己——委实狼狈不堪。本就在车来车往的道路上又摔又跌,加之又在冷雨中坐在街边傻笑,情景之惨谁都可想而知。姑娘家皱起眉头当然理所当然。

“那么交给你了。”中年警察依然好脾气的笑着:“看上去糟糕,但也许问题不大,加上他死活不肯去医院,还想自己开溜,仿佛车祸全是因为他而起。”

保险姑娘困惑不解的再度皱眉,是年轻姑娘专有的、心不在焉却又苦恼的可爱皱眉。

“当然当然。”警察最后笑着补充说:“车祸与他毫无关系,他只不过不小心被车尾撞倒了。”

“到底年轻呀。”警察感叹着离去:“如果换作是我,肯定会摔的痛不欲生,一定好好折腾那两个混帐司机不可。”

保险姑娘瞬间绽开“是吗?”的清丽微笑,点头与警察告别,也回过头来重新打量致。

“什么也没看见的。”在对方开口之前,致老实说道:“因此可能什么忙也帮不上。”

保险姑娘抱起双臂,第三次恰到好处的皱起眉头凝视着致。“如果可能,晚上还是想和老婆睡的。”致忽然莫名其妙的想,但随即意识到这个念头到来的着实奇怪。短短几秒后,对面的姑娘又一次慢慢露出她的可爱笑颜。

“不想麻烦你太多的。”她客气道。“可又干嘛脸红呢?难道那两辆车真是您用手推着撞在一起的?”

小雨中保险姑娘目不转睛的看来,渐渐忍俊不住的绽开笑脸,年青润泽,只有她这种年纪的妙龄姑娘才能拥有的清新笑脸。

“真的不想去医院?”她微笑着问。

致微微笑了起来,也许只是出于对对方俏丽可爱的默许而已。

“那么这就告辞。”致点头喃喃道。

……“等等等等!”

致在马路中间有些奇怪的回头看去,红灯闪烁,面前急匆匆驶来的出租车急刹而停,司机无可奈何的摊开手掌,示意致先过,致身后的保险姑娘匆匆跑上前来。

“真是个怪人。”她不无吃惊的盯着致摇头道:“是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还是真得想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致沉默下来,看着极近处的姑娘。保险姑娘大胆的贴近,仔细凝视几公分外致的眼眸。

“明白了。”几秒钟后保险姑娘无奈道:“有个私人朋友的,可能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或许可以解决些小问题,我陪你去。”

pm5:57分。

“别拒绝!”保险姑娘板起面孔责备说,带着年轻姑娘的任性。“跟工作无关的,完全是私人意愿,因此请别拒绝。”

致开始困惑不解,保险姑娘转身跑回与同事交谈,然后摘下工作胸牌重新回到致身边。天空早已变成黑暗,红绿霓虹闪幻明灭间,致身边的保险姑娘顺手拨弄秀发,楚楚动人。客气的中年警察再度走回,客气的笑着,在马路中间拦下路过的出租车……

pm6:11分。车过高峰期的繁华街道。司机老大奇怪的看过致后,回过头去专心致志的嚼着口香糖,车载电台中dj满心欢喜的谈起“水木年华”乐队。保险姑娘一声不吭的凝视车窗外擦肩而过的热闹商场。致默默看着出租车自如的在车流中左插右挤,进退自如,也更将致带入他愈加不明确的城市深处。不久出租车在一家陌生的医院门前停下,保险姑娘轻轻叹了口气,“啪”的一声将一张崭新的二十元钞票递给司机,然后打开车门。四周围淡淡黑暗中,寒冷的雨后空气蜂拥而至,保险姑娘理所当然的在黑暗中轻轻握住致的手指。

“在警察那里看过你的问讯记录。”她用与她温腻手指完全不同的冷漠口吻自言自语道:“知道你的姓名,地址,工作单位,身份证号码和电话号码的。”她快速看过致一眼,拉着他走过一小队满面愁容的人群,径直向灯火通明,却旷然的令人浑身冰凉的医院深处走去。“到底你在坚持什么呢?不知道还以为你是什么刑事案在逃分子呢?那么迫不及待的想溜之大吉。”姑娘走过一条空无一人的走廊:“可看上去又不太象刑事犯,嗯?经济犯?逃跑的家伙?”

走廊上浓浓的弥漫着消毒药水的怪味,致默默跟在保险姑娘的身后。

“有份体面的工作嘛,你。”保险姑娘头也不回的拽住致的手指,熟门熟路的拐弯抹角。“穿着打扮、行为举止也无法把你归入差劲角色中。有些不想告人的心事对不?那就好好的埋藏在心底,守口如瓶。任谁也休想掏出半句,连下次撞车也要果断坚决,好直接被送入医院!”

保险姑娘在空无一人的儿科诊室门口突然回过头来,好看的微笑起来。“比我大七岁,你。该叫你哥哥还是叔叔?”

致的嗓子再次发干,但不等他考虑整件事情,保险姑娘已经带着她的澈净笑脸“呼”的转过身去,顺手拉开儿科的玻璃拉门。致开始莫名其妙的打量周围与自己,瞬间便消失无影的保险姑娘瞬间再次回到人间,后面还跟着一位小巧玲珑短发秀气,身穿粉红色护士服的姑娘,看上去她比保险姑娘还要年青。致忽然便看着两个年青烂漫的姑娘在自己面前神采飞扬面露红晕的窃窃私语,护士姑娘有一眼没一眼的左右打量致,末了露出甜甜的微笑,招手让致随她进去。

致稍微有些犹豫。

“快去啊,你!”保险姑娘抿起嘴角可爱的微笑起来,也用手推动致。“只是做外伤处理,不会给你做脑前叶切除的,放心,她做不来。”

护士姑娘和保险姑娘齐声“咯咯”轻笑起来,但护士姑娘立刻忍住满面笑意,竖起一根手指要求肃静,保险姑娘女孩儿家娇巧的用手指掩去笑颜,目送致随护士姑娘进入诊室。

外伤处理室里,护士姑娘熟门熟路的用酒精、黄胺药粉、弹性绷带为致处理过手掌,细心温柔的宛如对待孩子。致一次又一次在现实生活中感到眩晕,冷漠的妻子、前女友温热的隐密肌肤、过往人生中的喋喋不休、陌生姑娘突如其来的温柔爱护,使致简直不知该从何处入手,好重新整理自己的零乱心绪。

护士姑娘利落的处理完一切,舒了口气,抬起泓澈的眼眸向致看来。“还有别的地方?”她细声问。致下意识的停顿了一下,向自己的左膝看去。

……护士姑娘皱起眉头,她抬起的手掌上沾满了变成暗红色的鲜血。

“衣服剪开行吧?”她简单问。也用医用剪刀三下五除二在致的左膝上剪开整整齐齐的缺口,致在静得如同黑洞一般的空间里显然听见护士姑娘“咝”的吸了口凉气,迟疑片刻后护士姑娘放下用具转身出去,不久随她回来的,却是年届四十的护士长。

“坚持到现在?”护士姑娘愕然问。

“不要紧,不痛的。”她也用对付孩子般的口吻告诉致。“清创,缝针。”护士长仔细看过伤口后干脆说。鱼钩一般的手术针起伏时,致却意外的发现,即使左膝已经摔至深可见骨,但他那条名贵便裤除了被心灵手巧的护士姑娘干净利落的剪开以外,竟若无其事的完好无损。

pm7:18分。

……“怎么这么长时间?”保险姑娘面露紧张的嗔怪问。“真的是你在马路上捡来的笨笨?”护士姑娘嘟起嘴巴,“摔得着实厉害,现在左膝象行为艺术似的。”

“嗯?”保险姑娘纳闷问。

“一排拉链呐。”护士姑娘说。

保险姑娘不能相信般回头向致看来。

“记得请我吃饭。”护士姑娘叹了口气,笑着叮嘱道:“把我的老师都惊动了,一气可给他缝了九针,他倒是若无其事。”

“若无其事?”致在心底苦笑道:“痛的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才对。”

保险姑娘与护士姑娘再度窃窃私语,身穿粉红色护士服的可爱姑娘执意要把保险姑娘和致送出医院大门。

“两天后要来换药的。”护士姑娘耐心细致叮嘱说。

pm7:29分。夜风起扬,城中落寞的气息在低云下不知所措的聚集又化去。

……“谢谢。”致点头感谢道:“那么,这就告辞。”

……保险姑娘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

“本来是我想说出口的。”她摇头叹息道:“为什么迫不及待的想要逃避一切呢?看上去你是懂事明理的大人呀,可为什么尽做出这些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事呢?连谢谢都说的我接受不是不接受也不是,仿佛这一切全是我强加给你似的。”

“真是让人不知怎样是好的怪人吶。”保险姑娘低声叹息说,在淡淡的路灯光线与路过车灯的光柱中她凝眸看来。

致默默看去对方,保险姑娘目不转睛的仔细看来。

“我饿了?”在地面雨水的轻微反光中,她低低的嘟哝说……

……“甜玉米,烤鸡,橙汁。”保险姑娘快速吩咐,然后将菜单递给致。周围尽是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成年人士,诺大华丽的西餐馆里,只有致穿着渍染污迹的外套,贴有白色医用胶布的长裤。服务生尽量压抑住自己的好奇,礼貌的站在一边。

“全麦面包,腌火腿,罗宋汤,色拉。”致放下餐牌,对面的姑娘轻轻露出微笑,格调高雅的灯光与酒具下,等待中的保险姑娘现出女孩本色的轻盈。

“本来想点客冰淇淋的,可怕你不高兴,又怕……”

致露出疑惑。

“周围人真得以为是叔叔带小朋友来吃儿童晚餐。”

致微微笑了起来。

“你没那么老的,”保险姑娘笑道:“只是看过你的身份证后,年龄上的感觉怪怪的。”

服务生将饮料送上。“冰淇淋。”致轻声吩咐说,服务生无声的露出“这就送上”的微笑,保险姑娘意外而又意料中的抿唇一笑。

……大厅中的女钢琴师,也沉静片刻,按动琴弦,在人声中自顾自沉醉着弹起鼎鼎大名的“诺尔玛变奏曲”。

pm8:58分。致礼貌的付过帐单,对面的保险姑娘始终目不转睛的凝视始终沉默不语的致。服务生礼貌的为致和她拉开双层玻璃拉门,致无意识回眸的瞬间,自顾陶醉的中年女钢琴师也正奇妙的随着乐曲起伏抬起视线,四目相对的刹那,优雅的女钢琴师意味深长的点头向致微笑。

“那么这就告辞。”再度到来的小雨中,保险姑娘温婉致谢说。“谢谢你的晚餐,谢谢你的冰淇淋。我会尽量把它们记得长久。”她低声说。

致点了点头。

……附近的高层住宅区也星星点点透出明暗不定的灯光,不大不小的街心公园古典铁栏外,致尽量想将自己身上的疼痛忘却,身体上的,内心深处谁也看不见的。窄窄的红砖人行道边,除了几辆偶尔静静驶过的小型轿车外几乎空无一人。致在高低伸出的冬青树枝边独自走去黑暗且不知方向的目的地,城市那边的家现在已经有灯光了吗?或者妻子照例悄悄躲进卧室,只将空旷冷淡的书房和客厅留给自己?公园路的尽头拐弯处,远远恍然又是繁华热闹、人情冷暖的现实生活,可人人消失沉没在物质社会的五彩缤纷后,到底谁又能再看清自我的内心呢?人人擦肩而过,人人不为人知的面露难色,人人急不可耐的想找寻其实完全不属于自己的现实碎片,人人都早已忘了自己与世界的距离。也许在这种有组织的城市中,有许多问题的发生是永远也休想阻止的吧,现实到来的好象黑洞,好象惯性,好象失忆……

轻轻的树叶沙鸣中,也有人寂然无声在后面碰了碰致的手臂,致意外的回过头去,大吃一惊的看见站在身后,正若有所思的保险姑娘。

“对你有种欲罢不能的奇怪感觉呢?”她在被树荫和落雨隐去的黑暗中喃喃道:“有不知如何是好的错觉……”

……空无一人的暗淡街道中,几片落叶湿漉漉的紧贴地面,地上的残雨幽幽的反射着微光,冰凉的风层层掠过冬青叶面,保险姑娘左右为难的沉思。

“真是自寻烦恼呐……”在致看不见的暗雨中,对面传来低低叹息……

时间一分一秒逝去,致有些困难的张开他莫名其妙变得干燥无比的口唇。

“有广场综合症的。”他低声喃喃说道:“我。人多的地方会变得紧张的不行,碰见集会,甚至会有害怕的想大喊的感觉……”

“只有我知道。”致喃喃结束道:“只有我自己知道。”

对面的姑娘小心的叹了口气,犹豫了相当时间后轻轻走近,轻轻伸出双臂搂住了致,她额头的秀发就这样忽然紧密温柔的贴在了致的唇下,陌生的女香淡淡蜿蜒升起时,保险姑娘将自己的脸紧紧埋入致的怀里。

“可怜的家伙。”她喃喃说。

pm10:20分。默然无语的致与保险姑娘再次拦下出租车。出租车司机随着音乐轻微的摇晃着脑袋,又快又稳的重新将车停在致傍晚到来过的那家医院门口。致第二次被保险姑娘温柔的握住手指,在明亮却空无一人的走廊里走去谁也不知道的尽头。

“等着我。”保险姑娘低下眼帘轻声嘱咐道,稍倾重新露面,依然低着眼帘从致身边走过,也不引人注意的将自己细柔的手指握成小拳头,轻轻放入致的手掌中。

致随着保险姑娘走过大楼,向医院后面的深深庭院里走去,草地上遍布水渍,在几盏低矮的柱灯照耀下奇妙的晶莹透明。走过花园草坪,经过一小段暗暗的小路,医院深处,却是一栋由住院病房改来的医护人员宿舍。致看见仅有的几盏窗口亮着灯光,在一大片静谧的黑暗中,保险姑娘牵着致小心的走上楼。

“刚才那位护士朋友的宿舍,她偶尔会过来住。除她之外这几天不会有别人到来。”黑暗中,保险姑娘暗暗说,无边的浓重黑色中,即使致看不见她的脸色,却能感觉到,在冬夜的澈寒中,对方的手指瞬间便沸热的令人难忘。

……致依稀听见了远方传来的鼓楼钟声……

在黑暗的陌生狭小宿舍里,在一丝从窗帘外透进的微光,难以为人察觉的姑娘家宿舍特有气味中,保险姑娘悄悄掩上房门,一动不动的靠在门背后,许久之后,她慢慢走近致。

“别动。”她低声说:“……我帮你脱外套……”

……狭窄的单人床上,只穿着羊毛内衣的致静静躺着,听无边静暗中正传来的风音,保险姑娘轻轻滑入被中,只穿着柔软的贴身内衣裤。

“搂着我。”黑暗中,保险公司姑娘疲惫的舒了口气,低声请求道。

“只和男朋友睡过三次的。”姑娘将自己的面庞缓缓贴在致的胸前,轻轻的呼吸着,“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被你搂着好好睡上一觉,一闭眼立刻进入梦乡,象冰淇淋那样难忘……”

……致轻轻将没受伤的手指慢慢探入保险姑娘的柔软内衣中,保险姑娘吃惊不小的向致怀中紧缩了一下,胸前小小的坟起便在致的肋骨处,致轻轻将手指滑过对方的细腻温滑皮肤,轻轻闭上眼睛。

“如果害怕你就喊,”保险姑娘用梦呓般的低语在致的胸前低低说来:“谁也不能阻止,谁也不许阻止……”

致忽然想起,他的公文包正留在城中一处他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的超市的保管箱里,黑暗的保管箱,让他与这个现实世界唯一保持联系的手提电话,在那沉闷无边的黑暗中,也许正响起第数十遍铃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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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飘潇竹点评:

夸张,怪异,飘忽,有点像卡夫卡的<变形虫>。用一些不太合常理的情节和语言,展现了一个陷入婚姻困境的男子内心的彷徨、孤独与无助。同时运用了意识流、表现主义等现代派技巧。应该说,这是一篇不错的小说。

文章评论共[3]个
海之阁-评论

学习了!
  【耿村 回复】:新年快乐! [2006-1-24 17:29:17]at:2005年10月20日 上午10:52

鬼魅罂粟花-评论

因授权的级别,再发文章本站内规定不能设为精华,期待更多的首发文字:)
  【飘潇竹 回复】:对不起,只顾着看文章,又忘了看它是不是首发了.你看我就是这样,总是顾此失彼的!嘿嘿^ [2005-10-20 11:07:02]
  【鬼魅罂粟花 回复】:嘻嘻。。辛苦了。飘编辑点评到位,这一点让人欣赏:) [2005-10-20 11:14:04]at:2005年10月20日 上午11:00

帘外落花-评论

看完了,好!
  【耿村 回复】:新年快乐! [2006-1-24 17:28:59]
  【帘外落花 回复】:呵呵, [2006-1-24 22:02:39]at:2005年10月20日 中午12:34